穷山恶水苦苦跋涉七天七夜,生将一把老骨头累成了渣。
他膝盖一弯折,朝前趴下,久久不能动弹。
“我要死了。”
无泥真人叨叨嘚嘚的念了七天七夜,临了身陷绝境,还舍不得闭嘴,用手紧紧攥住一旁血污满身的秃头人,重复喊:“我要死了,悯一,师父要死了……”
七天前,无泥真人将他从野山坟地的那场杀戮中背逃出来,弃下搏杀的神需满门,一心一意的带着爱徒死里逃生。
百里悯一早先开杀戒,屠施家满门一众,杀草原幼女数十,引雷霆劈身毁了八成修为,又被谢徴一剑贯腹,半死不活时刻,却遭木真手持拂尘,硬生生的从心脏把一块金光闪闪的龙鳞剜了下来。
无泥真人不识得那是个什么,只晓得悯一那空洞的蓝色眼珠回了些颜色,于是他背起悯一与那棺材中的征月,拔腿就跑!途中悯一侧首仰看天际,就像现在这样。
他平躺在师父的脊背上,清凄的目光越过山瘴,凝视云层重重。绿意葳蕤的在小径两侧疯狂繁衍,漂亮的野草堆上新生的青,拱托着一具冷尸。
“请师父埋我。”百里悯一口舌一动,“与他埋在一起。”
无泥真人侧脸枕着硬石:“我若想埋你,何苦救你?”
百里悯一哑嗓一问:“为何?”
“师父想想哇。”无泥真人手指头抠着烂泥,笑道,“大概因为你是不世出的天才,也因为你是神需门最后的希望。神需门落败十几年,稍有些本事的人都走了,上一个是木真……嗐呀不提那魔物。总之悯一啊,师父希望你活着,像你希望你哥哥活着那样。”
百里悯一没吭声。
无泥真人继续煽情:“师父永远喜欢悯一。”
百里悯一眼瞳里的寒霜一动,至此,胸膛里那刻封死了三百余年的一颗心脏,忽地跳动起来。
鬼魂生出良心。
他感受着“扑通扑通”的跳,绝望也有了疼痛的实感,泪水似辜江分支的河流,温柔和缓的从两只眼角蜿蜒而下,灌溉了三百年贫瘠枯槁的岁月,守着记忆独自闭关的那些日夜,渐渐地洗去了灰色,一点点的往前倒退,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
那时这地仍叫“大屹”,昏庸的一个王执掌天下,他是司徒氏族里声名显赫的小公子,满门长居春暖花开的南地,父母健在,抱他在膝头逗弄,声声声声唤:“阿宝。”
好巧。
司徒悯灯的父母也唤他作“阿宝”,和东方情白的乳名一模一样。
在起义军杀进司徒府前,他也是全家至宝,被捧于掌上细心呵护,胡闹撒泼像所有小孩一样,总有人无条件包容他所有的糟糕。
“悯一啊。”
无泥真人仍旧那样趴着,感受着气力从四肢百骸一点点的消散。
“悯一啊。”
他一遍遍的唤着唤着唤着,红色的头发被滚滚山风吹拂,朝上飞扬,轻轻地盖在了百里悯一的脸颊。
鲜亮的一抹红。
无泥真人最后道:“活下去吧。”
真人的背脊发了硬,体温渐渐的褪去,直到夜色深深来临,在百里悯一的身下硬化成一块顽石。
他顶着月色爬起身,在银霜照拂下,百里悯一就地用手挖了两个大坑,一个埋世上最后一个全心全意在乎他的人,一个埋世上最后一个他全心全意在乎的人。
山穷水尽起高坟,百里悯一跪坐在两座坟的正中间,素手捧住霜花一朵,仰着光洁的头颅望向幽静夜空,上端一月仍如旧,三百年前流光一道,曾坠于他的身旁。
来人翩跹而至,有晶灿灿的花屑自袖中抖落如雪,含着一满盈盈春水向他问路。
“请问这位阁下,大屹王宫应该怎么走?”
“往南。”
他凝视良久,看见那一弧月般的人物转手从风里捻出细香三柱,鞠身道谢,在那野坟包前上了三炷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