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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圣埃里亚的赛神会(第1页)

埃里亚醒来很迟,头昏沉沉的。夜里气温没有下降,他睡眠中烦躁不安。玛丽亚给他准备好了咖啡,已去烟草店开门。他起身,精神呆滞,后脑勺汗水湿润。他什么都不想,只是今天又是一个长日子:这是圣埃里亚主保瞻礼节。冲凉后他感觉舒服,但是一走出浴室,穿上一件白衬衫,又受到温湿空气的袭击。现在还只是早晨十点钟。那一天可以预见是个闷热天。

这时刻,他的小露台还在阴影下。他放上一把木椅子好喝他的咖啡。希望吹到一丝凉风。他住的是一幢白墙红瓦圆顶的小房子。这是蒙特普西奥的传统风格建筑。露台在底楼,向人行道伸出一角,有栏杆围着。他坐在那里,品尝他的咖啡,希望恢复充沛的精力。

有孩子在街上玩耍。女邻居的孩子朱塞佩,玛里奥蒂两兄弟和其他埃里亚面熟的人。他们在玩杀狗游戏,活埋无形的敌人和相互追逐。他们喊叫,抓住对方,躲藏起来。忽然有一句话留在了他的心头。这句话由一个小孩对着他的伙伴喊出来的:“大家不可以越过小老头那边。”埃里亚抬起头,看马路。孩子相互追赶,躲在沿人行道停放的汽车保险杆后面。埃里亚用目光搜寻一个老头儿,好知道游戏范围到哪里为止,但是看不到人。“不可以越过小老头那边。”一个孩子又叫了一声。这时候他懂了。小老头,指的就是他。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就是那个给他们赛跑场当界线的小老头。这时他一下子感到若有所失,他忘记了小孩、叫声和假枪声。他想起舅舅也像他今天那样无聊地坐在自家门前。那时候他觉得他们老态龙钟。他的母亲去世以前也坐在这把椅子上,这把同样的草垫椅子上,整整几个下午坐着呆望附近的街道,让耳边充满噪声。现在轮到他了。他也老态龙钟。整整一生过去了。他的女儿已经二十岁。安娜。他的女儿,他想到她从来不厌烦。是的。岁月消逝了。轮到他坐在草垫椅子上,在街上的一个角落里,瞧着少女匆匆走过。

他曾经幸福过吗?他回想起所有那些年代。人的一生怎样掂量呢?他的一生也像其他人的一生。充满——断断续续地——欢乐与眼泪。他失去了他爱的人。他的舅舅。他的母亲。他的弟弟。他也认识了这样的痛苦。感到自己孤独无用。但是他身边还有玛丽亚和安娜,欢乐依然不减,这抵消了一切。他曾经幸福过吗?他回想起烟草店火灾和结婚后的那些年代。觉得这是无比遥远的往事,好像是另一个人生。他回想起那些年代,他觉得他不曾有过一秒钟的时间来喘口气。他在金钱后面追赶。他工作,直至他的黑夜不比他的午睡时间长。但是是的,他曾经幸福过。他的舅舅说得对,他的老舅舅法吕克,有一天对他说过:“享用你的汗水。”这样的事有过。他曾经用尽了力气,幸福过。他的幸福是从这样的劳累而来的。他奋斗。他挣扎。现在他变成了坐在他这把椅子上的小老头;现在他事业有成,把店开了起来,给妻子与女儿一个舒适的生活;现在因为脱离了危险的境地,因为不受贫穷的困扰,他可以充分幸福时,反而感觉不到这种强烈的幸福感。他生活在舒适与平静中,这已经是一种运气。他有了钱,但是人生中你争我夺的这种野性与幸福,却留在身后了。

小朱塞佩被他的母亲叫回去。母亲的热烈响亮的声音把埃里亚从他的遐想中拉了回来。他抬起头。孩子已像一群蚂蚱飞走了。他站起身。这一天就要开始了。今天是圣埃里亚节。天气热。他有那么多的事要做。

他走出家门,上了大街。村镇已今非昔比。他努力回忆五十年前的模样。他童年时代知道的商店还有几家存在呢?这一切慢慢地都有了变化。儿子继承了父亲的事业。招牌换过了。露天座扩大了。埃里亚在为节日打扮的街道中间走着,只有这件事没有变。今天也像往年,镇民的热诚使房屋正面墙上流光溢彩。彩灯花环连接两边的人行道。他经过糖果摊前面。两辆巨大的手推车上装满形形色色的糖果甜点,引得孩子都转过头去。再过去一点,一个农家的儿子牵了驴子向小孩拉生意骑上兜圈。他在大街上上下下来回,毫不疲倦。孩子拉住牲口,起初有点害怕,然后要求父母让他们再骑一圈。埃里亚停下。他又想起他的老驴子莫拉迪。他的舅舅的抽烟的驴子。他和弟弟多那托多少次骑到它的背上,高兴得像个征服者,多少次他们哀求米米舅舅或佩佩舅舅带着他们骑一圈?他们喜爱那头老驴子。他们看它含着长长的麦秆当烟吸会扑哧笑出声来。当那个老牲畜斜着狡猾的目光,最后把烟蒂吐出来,神色自若就像沙漠中的老骆驼。他们拼命鼓掌。他们很爱这头老牲畜。莫拉迪驴子是生肠癌死的——这终于向心存怀疑的人证明它是在真的抽烟,像人一样把烟都吞进肚里。要是莫拉迪老驴子多活几年,埃里亚会悉心照顾它。他的女儿也会钟爱它。他想象小安娜看到老毛驴时哈哈大笑。他会让女儿骑在驴背上,牵着在蒙特普西奥串街游巷,附近的孩子看着会咋舌说不出话。但是莫拉迪死了。它属于一去不复返的时代,埃里亚好像是最后一个还在悼念这个时代的人。想到这些,眼泪不由夺眶而出。不是因为想到驴子,而是想到他的弟弟多那托。他回忆起这个行为奇异、沉默寡言的孩子,他与他共同玩一切游戏,分享他的所有秘密。他有过一个弟弟,是的。唯有多那托,埃里亚可以跟他谈到童年,并知道他会被他理解的。马蒂娅舅妈家的干番茄的气味。玛丽亚舅妈家的夹馅茄子。跟邻近街区的孩子扔石子打架。多那托像他一样都生活过。他回忆起这些遥远的年代跟他一样清楚,一样怀旧。今日,埃里亚是一个人。多那托没有回来过,他的失踪在他的眼睛下留下两道长痕,这是一位哥哥的皱纹,失去弟弟后孤苦伶仃。

空气潮湿使皮肤发黏。也没有一丝清风来吹干身上的汗。埃里亚小心翼翼地沿着有阴影的墙头慢慢走,免得衬衫湿透。他来到公墓的白色大门前,走了进去。

这个时刻,又是主保瞻礼节,里面没有一个人。年老的妇女都一早起身到她们的亡夫坟上放一束花。园内是空的,静悄悄。

他在墓道上往里走,阳光照射在两旁的白色大理石上。他缓步走着,眯着眼睛看墓碑上刻的死者名字。蒙特普西奥的每户人家都在这里。塔伐格里奥格、皮斯科蒂、埃斯普西托、德·尼蒂斯。父与子、姑妈与侄子。每个人。整整几代人都在一座大理石园地里共处。

“这里的人我认识的比镇上的还多,”埃里亚心里在说。“今天早晨这些孩子说得对。我是一个小老头儿。我的家人差不多全在这里了。我猜想从这点看出您的年岁不小了。”

这个想法使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慰藉。当他想起所有他认识的人都走上了这条路,也对死亡减少了畏惧之心。就像一个孩子要跳过前面的沟身子发抖,但是看到其他同伴都跳到了对面,胆子也大了起来,对自己喃喃说:“他们做到了,我也能做到的。”这就是他对自己在说的话。如果说那些人并不比他更勇敢、更强悍,都死了,那么他不也是可以轮着去死么。

他现在走近了他的亲人埋葬的墓区。他的舅舅个个都与妻子同穴。墓室不大,不够斯科塔家族人的全部葬在一起。但是他们特意要求不要彼此相距太远。埃里亚稍往后退。他在一条凳子上坐下。从他那个位置,他看到他们大家。说粗话的米米舅舅。圆肚子的佩佩舅舅。法吕克舅舅。他这样子待了很久。在阳光下。忘了炎热。毫不注意沿背脊流下的汗。他又想起他熟悉的舅舅的音容笑貌。他又想起人家跟他说起的故事。他怀着孩子的赤诚爱过这三个人。更胜过爱自己的父亲——往常在他看来父亲倒像是个陌生人,在家庭聚会上不自在,不能对自己的儿子传递一点自己的真情,而三位舅舅他们不断地照顾他和多那托,这些成熟的男人,对世界感到厌烦,然而面对纯真无邪的孩子表现了慷慨。他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什么,他无法说得完全。这是些话。这是些行为。也是些价值观。他现在还意识到自己当了父亲,他的大女儿有时还斥责他的思想方式,在她看来都已老朽迂腐。比如说缄口不谈钱,重承诺,好客。还有怨恨难消。这一切都来自他的舅舅。他知道。

埃里亚在那里,坐在他的凳子上,脑海里思想与回忆搅在一起,嘴上带着微笑,四周都是像从地里钻出来的猫。是不是直射他脑门的太阳光使他产生幻觉?还是墓主真的从墓穴里逃了出来逗留片刻?他觉得他的视线模糊了,他看到他的舅舅就在两百米外的地方。他看到他们。多梅尼科、朱塞佩和拉法埃莱,三个人围绕着一张木头桌子,玩他们爱玩的纸牌,在大街上,黄昏时候。他呆住了,一动不动。他看到他们那么清楚。他们可能老了一点,但看不出来。每人依然保留自己的习惯动作、姿态和清晰的侧影。他们在笑。公墓是他们的。他们用力把牌摔在木桌上的声音,在空空的墓道上轻轻回响。

在桌子一旁的是卡尔梅拉。她瞧着他们打牌。哪个兄弟出错了牌会遭到她的斥责。但是又护着其他人一致埋怨的那个人。

一颗汗珠从埃里亚的眉毛往下滴,叫他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太阳晒得很猛。他站起身。眼睛不离他的亲人,倒退着往后走。不久他听不到他们的说话。他画十字,把他们的灵魂交给上帝,谦卑地祈祷让他们继续玩牌,只要世界存在,让他们一直玩下去。

然后他旋转脚跟。

那时他迫切希望跟唐萨尔瓦托尔去谈。不是教民对神父谈——埃里亚很少上教堂——而是大人对大人谈。卡拉布里亚老人始终活着,也过着老年缓慢的日子。蒙特普西奥来了一位新的本堂神父。一位巴里青年,名叫唐里诺。他很讨女人欢心。她们欣赏他,不停地说蒙特普西奥早该有一个现代意识的本堂神父,理解今日的问题,知道怎样跟青年说话。事实上,唐里诺确也知道打动年轻人的心。他是他们的知心人。夏天,在海滩上度漫长的夜晚时他会弹吉他。他叫母亲们安心。品尝她们做的糕点,倾听夫妻间的争执,面带笑容,含蓄专心。蒙特普西奥对自己的神父很自豪。整个蒙特普西奥,除了镇上的老人把他看成是个讨好女人的人。他们没说的就是喜欢唐萨尔瓦托尔的农民式的坦诚与直爽,觉得巴里人可没有他的前任的胆识。

唐萨尔瓦托尔怎么也不离开蒙特普西奥。他要在这里过完他最后的日子,在他的教堂里跟他的教民一起。要给这个卡拉布里亚人说出个年纪是不可能的。这是个干瘪的老人,肌肉结实,目光像鹞子。他将近八十岁了,时光好像把他忘了。死神也不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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