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铁栏杆,锈蚀凝固如大片干涸的、年代久远的陈血,在稀薄的月光下,散发出浓烈的铁腥与一种渗入骨髓的绝望气息。吴定波的赤足深陷在冰冷粗糙的水泥边缘,砂砾如同无数淬毒的獠牙,疯狂啃噬着他脚掌的皮肉,每一步轻微的碾动都带来钻心的锐痛。这疼痛是他濒临崩溃意识中唯一的锚点:疼痛是生命苟延残喘的刻度,麻木才是坠入深渊的序曲。
眼前,iPad幽绿的屏幕光,像一座孤悬于地狱的微型祭坛。
祭坛之上,循环上演着那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徐萍车祸的真相。画面被拆解得支离破碎,一帧帧慢放,每一个细节都化为无形的钢针,密集地、恶毒地刺扎着他的视网膜,企图将他钉死在罪证的十字架上。那个戴着鸭舌帽的鬼祟身影,熟练地钻进他的车,在方向盘下鼓捣着死亡的机关。最令人血液凝固的,是挡风玻璃上那抹被扭曲拉长的倒影:钱惠子!自己又爱又恨,如同毒藤般缠绕心魂的邪恶女神。
她的唇角,向上弯成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把在腐肉里反复淬炼过的精钢弯钩,此刻正精准地、带着戏谑的恶意,勾住了他摇摇欲坠的喉咙。
“嗒…嗒…嗒…”
说曹操,曹操到。这是索命的鼓点,一阵高跟鞋敲击水泥的声音,尖厉、清晰,如同丧钟的秒针在无情地倒数。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他暴露的神经末梢上。当那双昂贵得刺眼的Gucci鞋尖,带着一种碾碎蝼蚁般的漠然,极其缓慢地、带着碾磨的力道,狠狠碾压过他裸露的脚背时,吴定波甚至听到了自己脚骨在重压下发出不堪承受的、濒临断裂的“咯咯”**,刺骨的冰凉与钻心的锐痛瞬间交织,电流般窜遍全身。
那痛楚尖锐地贯穿全身,却无法淹没心底更深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老吴,居然能逃开清道夫,看来是我低估了你这条泥鳅的滑溜。”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人的温度,只有捕猎者打量垂死猎物的审视。
“所以,那些人是你派来的?”他的声音沙哑,却像磨砺的砂纸,刮擦着死寂的空气。
钱惠子嗤笑一声,声音甜腻得如同裹了糖霜的砒霜,“聪明人总喜欢给自己加筹码,可惜啊,鬼市最讨厌的,就是不安分的棋子。”她目光掠过发着蓝光的iPad,瞳孔骤然收缩如针,“什么时候弄的这些…小玩意儿?是游侠联盟那群疯子给你的胆?”声音紧贴着他脑后响起,带着腐蚀性的好奇,如同毒蛇吐信,“可知道他们当年是怎么被鬼市碾碎骨头的?一群丧家之犬罢了。”一股阴风陡然掀起他单薄的衬衫下摆,腰间那排精巧的微型设备瞬间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幽蓝色的指示灯微弱地、固执地闪烁着,像一群被活生生钉死在无边黑暗里的濒死萤火虫,徒劳却倔强地对抗着吞噬一切的浓墨。
吴定波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穿透城市上空那片被霓虹强暴成病态淤紫的夜幕。“惠子,我这种人,烂命一条,身无长物,不过是你眼中的一把泥,”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平静,却像深埋地底的顽石,“只剩下这点…扎进污泥里的警惕,像根生了锈的针,来刺破你们鬼市华丽皮囊下散发的…腐烂腥臭。”他顿了顿,眼底骤然迸发出淬毒的寒芒,“好在,这世上总有些不甘堕落的灵魂。志同道合的一群朋友,撬开了你们精心打造的棺材,让里面粉饰的白骨,见了光了!”吴定波这么说是有底气的,他手中掌握的证据,早已不止徐萍这一桩。冰冷的硬盘深处,幽暗云端的角落,埋藏着鬼市华丽蛛网下,无数无声湮灭的哭嚎与挣扎。“我手上有足够把你们那栋金玉其外的大厦,蛀成危楼的证据。”
“所以,有恃无恐,是吧?”钱惠子的声音冷得像冰,但眼底深处,一丝极快的阴鸷掠过。
骤然!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福尔马林气味,毫无预兆地汹涌袭来。冰冷、粘稠,如同一条巨大的、刚从防腐液中捞出的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脖颈,钻进他的鼻腔,带来窒息般的死亡联想。
钱惠子以一种近乎扭曲的柔韧姿态俯下身。在她刻意敞开的领口深处,那抹医院专用的淡蓝色消毒巾,赫然在目。它不再仅仅是一块布片,更像一小块刚从尸身上剥离下来的带着湿冷腐液的裹尸布碎片,带着不祥的死气,紧贴着她温热的皮肤,形成极端诡异恐怖的对比。
“老吴,”她的声音骤然降到冰点,如同百年玄冰相互刮擦,“就这么急着…给自己刨坑?”她涂着猩红蔻丹的手指,如同五根淬毒的钢锥,猛地、带着撕裂皮肉的狠劲,扣进他肩胛骨的缝隙!指甲瞬间刺破薄衫,狠狠嵌入皮肉,鲜血的温热感渗出,带来钻心的锐痛和极致的屈辱。“把东西拿出来!”她的气息混合着福尔马林的刺鼻和一种冰冷的腥甜,如墓穴深处吹出的风,带着死亡的指令,喷在他惨白的脸上,“不然,别怪我不念旧情,你们吴家这根独苗…天亮前就得送进太平间的冻柜!”
“你刚从医院回来…”吴定波的瞳孔急剧收缩,目光如烧红的烙铁,死死锁住她领口那抹刺眼的、象征死亡的蓝,“所以…钱惠子,你处心积虑接近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老祝?我就是你隔山打牛的那座山?”
“还真会为自己脸上贴金,什么山,你丫也就是一个小土丘罢了!”她的嘲讽毫不留情。
“无所谓了,我就是确认一下你这样的高端局我吴定波能不能打。”
洞察的链条,在他脑中咔哒作响,一节节紧扣,发出冰冷的金属摩擦声。
“结论呢?”钱惠子挑眉,语气带着猫戏老鼠的残忍好奇。
“你钱惠子,果然就是一艘驶向地狱的破陋之船,披着华丽的皮,载着腐烂的蛆虫!让人窒息,让人绝望!”
“聪明!到底是湖跺大状!不过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是不是太过迟钝了些?”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扭曲得近乎妖异,眼中寒光暴射,如同淬毒的冰锥,“可惜,越是聪明的孩子…”她的舌尖如同毒蛇的信子,极具暗示性地、缓缓舔过自己猩红的唇角,“越是得不到想要的糖果…通常只会…死得连烂泥都不如。”
她利落得近乎残忍地掏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如同一扇骤然打开的地狱之门。“看看吧!然后给出选择。”画面清晰得残忍:吴定波年幼的女儿,坐在肯德基明亮得刺眼的灯光下,正天真地用小勺挖着面前一杯正在融化的粉色圣代。而对面的陌生男人,眼神空洞得像打磨过的黑曜石,面无表情地将一勺粘稠的、缓慢滴落的冰淇淋——那甜蜜的粉红此刻如同凝固的脑浆——悬在女儿头顶上方咫尺之处。
“选吧。”钱惠子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冰冷的机械,“是让那些证据消失,还是让你女儿…变成一滩需要处理的…生物废料?”
吴定波沉默了。关子沐让他找祝一凡,但是他对这救命之人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他最终防了一手,把证据备份给了关子沐,此刻,才有了与钱惠子虚与委蛇的本钱。
风,如同无数死者的哀嚎凝聚成的鬼手,撕扯着他凌乱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几秒钟的静止,凝固得如同世界崩塌前的真空。
他没有再看那屏幕一眼,没有再看身后那张如同精心描绘的恶魔面具般的脸。他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颤抖。逐渐僵硬的躯壳下,一种滚烫的名为恐惧与愤怒的岩浆,被强行封冻、压缩,化为冰冷坚硬的内核。他极其缓慢地俯下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那只承载着无数血腥秘辛的iPad,被他轻轻放置在冰冷肮脏、布满暗红锈迹的铁栏杆边缘。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指尖,像一个冰冷的、屈辱的祭品。
然后,他直起身。赤足再次碾过粗粝的水泥地,每一步都如同踏上烧红的刀锋,留下蜿蜒、黏腻的暗红印记。他没有回头,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宁折不弯的旧剑,径直走向那扇通往下方无边黑暗的铁门。他的背影在身后城市病态霓虹的映照下,被拉扯成一道孤绝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地狱却依然不肯屈服的剪影。
他交出了冰冷的设备,但那无声的背影里,分明带走了某种更致命、足以焚毁一切的滚烫余烬。
钱惠子有些发怔,站在原地,高跟鞋尖无意识地、泄愤般地碾捻着地上冰冷的尘土和那几点刺目的暗红。她看着那扇吞噬了吴定波背影的铁门,又低头瞥了一眼脚边那个闪烁着幽光的祭品,唇角再次弯起那个诡异的弧度。“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装!”与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对决,她总是最终的赢家。
夜风卷起她昂贵的裙摆,带来一股更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与她周身散发的、如同墓穴深处出土的玉石般的冰冷华丽,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象征着绝对掌控的胜利和谐。此刻的天台之上,只剩下死寂的寒霜,和一片深不见底、蕴藏着未知风暴的沉默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