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和美
随着那扇由白玉雕琢而成的宏伟殿门缓缓向内推开,厚重的木轴与基座摩擦,发出沉厚如古钟长鸣般的声响,在空旷得仿佛能听见呼吸回声的大殿中悠悠回荡,余韵绵长,如同穿越千年的叹息。
姬炎紧随在姜诗雅身后,目光不自觉地被殿内景象攫取。他心中微震,仿佛踏入另一个时空——这里陈设极简,仅殿心一张古朴木案、两把木椅,案上一盏青瓷茶盏袅袅升腾着轻烟。可空气中却似有若无地流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道韵,仿佛每一件物品都承载了千百年岁月的重量,抬手间便能触到时光流淌的痕迹。他不由得屏息凝神,仿佛连心跳声都成了对这庄严氛围的一种打扰。
殿心木椅上,一位长须老者正垂眸静坐,右手轻执茶盏,指尖缓缓摩挲着杯沿,姿态悠然得仿佛与天地同息、万物同寂。他身着一袭玄青长衫,衣料朴素无华,却掩不住衫上银线绣就的龙虎图腾所透出的磅礴气势:左侧青龙鳞爪张扬,龙尾轻摆间似有云雾翻涌、隐现雷光;右侧白虎昂首怒目,虎爪踏地仿佛下一刻便要裂石崩云。龙虎相峙间灵韵流转,仿佛随时要挣脱布帛束缚,青龙长啸震寰宇,白虎怒吼动山河。
老者面容如古井无波,长须如雪垂落胸前。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微阖的眼——似闭非闭间仿佛藏有星河轮转、岁月沧桑,只需一眼,便似能被看穿前世今生。他就这样静坐于此,却周身萦绕着一股“不言而威、不怒而慑”的气度,如渊亭岳峙,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再不敢直视半分。
姬炎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压如潮水般漫涌而来,他下意识地垂下目光,心中却泛起波澜:这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在静谧中蕴藏天地之力?
姜诗雅上前一步,郑重地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拜师礼。她腰肢轻折,几乎与地面平行,声音清越如泉,却又透着难以忽视的庄重:“师尊,请过目!”语毕,她双手缓缓托起,掌心向上,如捧明珠般呈上一张残破的图卷和一枚泛着淡淡幽光的骨片。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虔诚,仿佛她手中所托非是凡物,而是世间未来的命运。
老者只是略抬眼帘,目光在那残图与骨片上停留不过刹那,便已收回。他左手随意一拂,一股无形气劲轻托两物,将它们稳稳置于茶案一角,未发出一丝声响。随后,他依旧垂眸,不慌不忙地将手中茶盏递至唇边,浅啜一口。喉结微动,茶香似乎远比眼前这“事关重大”的物件更值得他细细品味。
姜诗雅见状,心中不由一紧,身侧的手悄悄攥成拳。她语气间不自觉添上几分急切,声音也略扬了几分:“师尊,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您尽快定夺!”她言辞恳切,腰弯得更低,眼中写满期盼,甚至隐隐浮出一丝不安。
老者缓缓放下茶盏,青瓷杯底与木案相触,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寂静大殿中格外清晰。他终于抬眼望向姜诗雅,目光如古井无波,深不可测。可那眼底深处,却隐约流转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难道你要替为师做主不成?”话音虽轻,却似藏有千钧之重,如潮水般无声压入人心,一时之间,殿内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姜诗雅浑身一颤,如被无形之力击中,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伏于地。额头紧紧贴上冰冷坚硬的白玉地面,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全身。她的声音里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弟子不敢,弟子知错了……恳请师尊责罚。”她心中一片凛然,惶恐与懊悔如潮水涌来——方才一时情急,竟在师尊面前失了分寸,语带催促,实属不敬之极。若师尊当真动怒,后果将不堪设想。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轻盈得宛若春日掠过花丛的蝶翼,细碎而悦耳。紧接着,一名身着蓝白短裙的少女翩然跑入,她身形窈窕,裙裾飞扬间漾起层层涟漪,宛若初绽的莲瓣。她肌肤胜雪,在殿中朦胧的光线下仿佛笼着一层淡淡月华,清丽出尘。眉眼更是精致如工笔细描,一双杏眸清澈如水,流转间仿佛盛着星子,漾满不谙世事的天真与灵动。她唇角轻扬,那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瞬间点亮了整个大殿。
少女开口时,声如清泉击玉,又似檐角风铃轻摇,带着几分娇嗔几分关切:“师尊,您看您把师姐吓成什么样啦!脸色都白得像初雪,您老就发发慈悲,让师姐先回去整理梳洗一下吧?这一身尘土气息,实在叫人有些心疼呢。”
老者闻言,原本如寒潭般冷峻的脸色倏然柔和下来,目光落至少女身上时,仿佛春阳融化冰雪,眼底漾开一片难以化开的宠溺。然而当他再度转向姜诗雅时,目光骤然转冷,语气中复又凝起不容置疑的威严:“没听见你师妹的话吗?还不速速退下!”
姬炎静立一侧,将这短短几句对谈间的风云变幻尽收眼底,心中暗潮汹涌,难以平复。
他清晰地记得,昨日在封印之地初遇姜诗雅时的情景——她一身华服立于众村民之前,目光如刀,气势凌人,那般不可一世的傲然,仿佛天地皆不入其眼。可此刻在师尊面前,她竟如折翼之鸟,敛羽低头,连一句辩驳也说不出口,昔日锋芒尽数湮灭,只剩一身狼狈与黯然。
这般天壤之别,令姬炎不由得暗自唏嘘。他目光微敛,心底涌起一阵复杂的怜悯,同时也不禁对宗门内隐而不言的规则生出几分揣测与警惕。
而那位刚刚进殿的少女,看似灵动烂漫,语笑嫣然,一句“这一身尘土气息,实在叫人有些心疼呢”却说得轻巧如羽、尖细如针。那话语表面体贴,实则绵里藏针,字字皆是对姜诗雅居高临下的轻蔑。更不必说老者对她毫不掩饰的偏疼——方才面对姜诗雅时的严苛与冰冷,转眼化作似水温柔与宽纵,如此鲜明对比,宛如一出无声的戏,却在姬炎心中掀起惊澜。
大殿内表面波澜不惊的姬炎,胸中却如有惊雷滚过。这一刻,他愈发清晰地意识到:这宗门之中,人与人之间的纠缠与较量,远非表面那般庄重平静。古殿肃穆,琉璃瓦下暗流涌动;笑语温言之间,亦藏着他尚未看透的纠葛与机关。
“师尊,这位俊朗不凡的小哥哥是谁呀?”少女清亮的嗓音犹如玉珠落盘,尚在殿梁间袅袅回旋,她的人却已如一只轻灵的穿花蝴蝶,倏然掠过空中,翩然落定在姬炎身侧。
少女蓝白相间的裙摆,带着跃动后的余韵,如花瓣迎风轻扬。一双明澈眼眸宛若秋水含星,流转间光华熠熠,竟毫无怯意地将姬炎从上到下端详了一遍——那目光中既有孩童似的天真好奇,又掺着几分少女特有的狡黠与灵动,宛如暖阳下跃动的光点,照在人身上,莫名带来一丝温热的悸动。
姬炎被这突如其来的靠近扰得心神微漾,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衣袍。他自幼长于离歌城,见惯世家女子的矜持含蓄,却从未遇到过如此明媚鲜活的少女。她那大胆直白的注视非但不令人觉得冒犯,反透出一派坦荡自然的天真,让他原本微绷的心弦在不自觉间松弛了几分,只是耳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
此时,老者将手中的青瓷茶盏轻轻搁在案上,杯底与木桌相触,发出一声清寂的微响。他徐徐起身,宽大的袍袖随风轻荡,步至雕花长窗前向外凝望。目光似穿越重重云霭,落向远山深处那片朦胧缭绕的雾霭之中,仿佛欲从那缥缈云气间,打捞起尘封已久的往事。
静默良久,老者才缓缓开口,语声里浸着几分沧桑与深远:“此子乃姬氏后人,与我姜氏一族……渊源颇深。”余音低沉,似藏无尽往事,一段未尽的旧时风云,皆在这一句轻叹中悄然苏醒。
“我叫姜若蓝,你谁呀?”姜若蓝歪着头,嘴角扬起一抹明媚如初阳的笑——那笑意宛若春日初绽的梨花,瓣上犹带清露,干净剔透,眼底却悄悄藏着一丝狡黠的光,仿佛正期待着什么有趣的回应。
姬炎闻声迅速凝神,端正神色,双手微握置于身侧,恭敬地躬身答道:“在下姬炎,自离歌城而来,家父姬元。此行欲往日月洞天与华莲寺,途经封印之地时有幸遇见姜姐姐,这才有缘踏入蓝梦山。”他语声清朗,措辞恭谨,俨然世家子弟风范。
姜若蓝眼睛蓦地一亮,像是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趣事,转身几步轻跃至老者身边,牵起他的袖角轻轻摇晃,声音软糯带着娇憨:“师尊您瞧,姬炎哥哥人又俊、礼数又周到,不如就让他留下来陪我玩嘛?平日里总跟着师姐们修炼,闷都闷坏啦!”
“你这丫头,还是这么爱胡闹。”老者无奈摇头,手抚长须,眼中却漾开一片温慈,“一个姑娘家,整天没个正形,只晓得嬉戏玩闹,将来若走出宗门,遇上厉害角色,怕不是要吃亏的。”话虽似责备,语气却柔和如春风,分明藏不住宠爱。
“有姬炎哥哥在,我才不怕被人欺负呢!”姜若蓝扬起小巧的下巴,眼睛俏皮地一眨,话音里洋溢着全然的信任与几分天真的笃定——仿佛这位初见的小哥哥,已是她心中无所不能的守护者。
“休得胡闹。”老者神色蓦然转肃,方才的温和稍敛,语气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仪,“为师对姬炎另有安排,岂容你随意儿戏。你先退下,莫要扰我正事。”
姜若蓝笑容微收,虽有些不情愿,却仍恭敬行礼:“是,弟子遵命。”起身时,她悄悄望向姬炎,飞快地吐了吐舌尖、眯起双眼,扮了个俏皮的鬼脸,这才转身跃出大殿。蓝白裙裾翩跹舞动,如蝶展翅,将她那份不染尘嚣的烂漫勾勒得淋漓尽致。人已远去,殿内却仿佛仍隐约回荡着她清灵的笑语,如风过铃动,余韵未绝。
姬炎望着姜若蓝翩然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暖意,仿佛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然而这暖意尚未漫至心底,便骤然被老者那句“另有安排”打断。他眉间微微一蹙,如同晴空忽掠过一片薄云——这位看似慈和的师尊,仿佛早将一切纳入棋局,而自己,或许正是那枚悄然落定的棋子。
待殿内重归寂静,只余天光穿牖、尘埃轻舞,老者步履沉缓地走近。他那双曾望穿千山云霭的眼,此刻如古井映月,深邃而明澈,静静地落在姬炎身上。一声低沉而苍厚的话语,似自岁月深处传来,轻轻敲碎了满室宁静:“姬家小子,你为何执意要去那日月洞天与华莲寺?”
姬炎闻声垂首,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方才因那少女而泛起的一丝明朗,顷刻间沉入凛然神色之中。他抬目之时目光清定如寒潭,语气恭谨却坚韧如竹:“晚辈承诺葬天前辈完成三件事。如今其一已了,尚余其二,须赴日月洞天与华莲寺。”言及“葬天”二字时,他眼中如有星火跃动,灼灼照人。
“小天这老小子……终究还是不肯消停。”老者轻吁一声,似叹似笑,那一声呼唤里载满了年深日久的怅惘与牵挂,犹如一阵风,吹动了记忆深处积尘的帘帷。他缓步踱至殿心,仰首望向穹顶交错层叠的雕梁,目光仿佛已穿越千载时光,回到某个血与火交织、笑与泪相融的遥远年月。“小天,你这手棋,如今是愈发深远莫测了啊……”他微微摇头,鬓边白发流转着清淡的银辉,如落满霜雪的松枝。随后他语锋一转,声音里添了几分沉厚与郑重:
“老夫姜善真,与你母亲灵凤夙,曾是年少贫贱之交。在那烽火连天、命如飘萍的乱世里……我们一同躲过追杀,共过生死。”
姬炎听到“灵凤夙”三字时,身躯猛地一震,仿佛一道无声惊雷劈入心底。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根根绷出凛白。娘亲早逝,关于她的一切始终如雾中残影,模糊而遥远。如今乍闻眼前之人竟与娘亲有着深厚渊源,一股复杂情绪如潮涌起——既有猝不及防的震惊,亦有恍如隔世的亲切,就似干涸裂土忽逢甘霖,漫长黑夜中终于望见一豆灯火。
姜善真将他所有细微震动尽收眼底,目光中掠过一丝了然的温和,继续说道:“只是近来世道不宁,日月洞天与华莲寺表面清静无为,实则早已暗潮涌动。他们勾结域外势力,竟意图动摇上古封印——若放任不管,必致苍生陷劫、山河染血。”他语气渐转沉凝,周身散出一股渊渟岳峙般的威压,“既然你我有缘,我又与你母亲有旧,老夫便收你为亲传弟子,也算是对故人……有所交代。”
第十一章和美
姬炎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心口汹涌而起,顷刻间贯穿四肢百骸。激动与温暖汹涌交缠,几乎要溢出眼眶。他漂泊至今,从未敢想竟能遇见娘亲的故人,更未曾奢望能得此厚重机缘。多年独行的孤寂仿佛冰雪遇阳,悄然消融,一种久违的归属感如春风细雨,静静浸润他心中的每一处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