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夏才将开始,夜里的风还有些微冷意,从邑州南下行往中州的马车队在路途的第十四天,因为连绵暴雨,被迫停靠濡山县小别宫暂缓。
汛期被暴雨激涨而提前到来,濡河水淹没了低平的地势,百姓们得益于常年避洪经验老到早就转移到高山,因此大半个濡山县虽被冲毁,倒也没有生生死死的一片悲哭。
这夜谢徴在高山的紫竹台上朝下眺望,看混黄的水泽上有一截树干在浮浮沉沉,看的出了神,裴嘉春举着葡萄站了半刻钟也等不过他回神。
“储上?”
她终于不耐,出言喊了一声,将葡萄放在长了青苔的石桌上。
谢徴回身,暴雨如珠帘挂在亭子的竹檐,衬得他如瀑布前的一尊清白神像,着青着白道袍傍身,一枚玉冠半绾长发,抬眉拾目,温谦慈悯一览无余。
裴嘉春盯着他看了几眼,目不转睛,将葡萄递过去:“谢将军带来的,储上用些?困在这儿四五天都没吃些新鲜的。”
“谢丙冬将军,这就到了?”
谢丙冬,此人是文懿太子生前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从巴兰营的侍卫一路杀到了将军之位,年愈四十好几,颇为沉默寡言。谢徴上一次见他是在邑州的逐鹿之役,他被翟巡派出助战。
那次后谢丙冬便被调回了中州,仍旧接管的是巴兰营,此次谢徴回中州,路遇濡山发洪,他被相国派来接应。
谢徴接过那葡萄果子,剥去紫红的皮放进口中,果肉破裂的汁水甜的腻舌,他吃了一个不肯再吃,一笑:“拿下去分了吧,给太乌拿去些。”
裴嘉春没走,自己尝了一个,打趣道:“从前在宫里,储上也是这么分雪枣的。”
“那时不知雪枣金贵。”谢徴回忆初入邑州时撞断的那棵树,笑意有些涩涩的苦味,“不过分给你与太乌,孤还是很舍得的。”
裴嘉春问:“为何?”
“巡境一年,孤要谢谢你们。”谢徴仍立在竹柱旁,忽而对着雾蒙蒙的天色,对着潮来潮去的水野,由衷地笑道,“从前只当你们是两双眼睛,两份陪伴,细想来后者要大过前者,你们先以身为孤作伴,其次用你们的眼为孤警惕周边的危险和凶机,不曾懈怠,竭尽全力。”
他回过头,清透澄澈的眼神对视上裴嘉春的目光:“有你与太乌是孤的幸事。”
裴嘉春立刻低下头,行礼道:“臣与太乌的本分。”
“不似君臣,像朋友。”谢徴看她行委身的女礼,抬手虚托一把,“真心话,回了中州在舅相看不见的地方,你们还可以喊我作表哥。”
他太诚恳了,诚恳的裴嘉春无言以对,目光在足尖的碎草苔上不断游移,细想谢徴是从何开始转变对他们的态度?从一开始隐忍嫌恶的躲避,到现在君臣不顾的交心。
他说像朋友。
裴嘉春看见了草苔上爬过一只肥蠕的青虫,慢腾腾的贴着她的履尖爬过,不紧不慢,她脑子里浮现出谢徴先前被刺杀的画面,杀手将他逼到了辜江岸头,两个驭兽的修士堵去了他们生还的可能性,她与太乌强闯出预院,一人一匹快马追来,从那时谢徴看她的眼神就变了。
她读到了全心全意的信赖,那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只在储上看魏郎君时才会流露出的安心姿态,然后储上坚定的转过身与她携手背水一战。
裴嘉春笑了一下,抬脚碾死了那只在她脚边迂回的青虫。
信赖她有什么不对吗?
那一次,她是用命在保护谢徴。
“怎么了?”谢徴看她始终低头,“有何心事?孤能为你解决吗?”
“能。”
裴嘉春抬起下巴,眼睛笑眯起来,大声地说:“臣忽然想到父王了!”
“文懿太子。”
“臣刚才在想,为什么储上和父王长得不像?”裴嘉春坐在石凳子上,冰凉的触感钻过长裙侵入了骨子里,“虽然储上和父王是堂兄弟,但怎么一点都不像。”
谢徴被她认真表情逗笑:“可惜孤从未见过文懿太子,竟不知你突然思量起这个问题来,孤不知如何作答,像与不像有什么关系,想来孤只要效仿文懿太子,做一个合格的帝储、帝王,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