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喋血神拳殇(上)
洪武二十七年的夏夜,月色本应皎洁,却被金陵城上空一片挥之不去的、由权力和恐惧交织而成的阴云所遮蔽,只在云层的罅隙间,漏下几缕惨白如磷火的微光。
这微光,永远也照不进北镇抚司那片禁地的最深处。
锦衣卫诏狱,这座吞噬了无数王侯将相、忠臣良将的人间炼狱,此刻正如同往常一般,在死寂中,无声地消化着它的祭品。寻常的监牢,尚有哭喊与咒骂,尚有对明日的期盼与对往昔的追悔。而这里,只有绝望。绝望,是会沉淀的。它渗入青黑色的石壁,化为终年不散的潮湿水汽;它凝结在冰冷的铁索上,变为一层滑腻的暗红色铁锈;它更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陈年血腥、腐烂草料与不知名药材的气味,变得粘稠而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更能压碎人心底最后一丝光亮。
诏狱最底层的“静水堂”,名字取得极富禅意,却是整座地狱中最为可怖的核心。这里的水,并非清净无波之水,而是从地底深处渗出的、带着刺骨寒意的阴河之水。堂内,没有一扇窗,只有四角长明灯里那豆大的、昏黄的火苗,在浑浊的空气中,无力地摇曳着,将墙壁上那些形态各异的刑具,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
水牢正中,一个魁梧的身躯被四条粗如儿臂的玄铁锁链,以一个“大”字形悬吊在半空,脚尖将将触及下方那冰冷刺骨的积水。他的琵琶骨,被两根巨大的、带着倒钩的熟铁钩子死死洞穿,鲜血早已流尽,凝固成暗红色的硬痂,将他牢牢钉死在这副象征着极致屈辱的刑架之上。他的身体,早已看不出人形,布满了烙铁烫出的焦黑印记、铁刷刮过的道道血槽、以及被竹签刺入又拔出的无数细密针孔。整个人,就像一具被最拙劣的屠夫肆意凌虐过的牲口,散发着浓郁的血腥与腐败气味。
然而,就是这样一具残破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身躯,却依旧顽强地、执拗地,散发出一股不屈的、属于百战老兵的悍勇之气。他的头颅,始终高昂着,即便双目紧闭,那紧锁的眉头和咬得发白的嘴唇,依然在无声地诉说着两个字——不服!
他,正是“撼山门”的副手,那个在街头为老妪出头、打断锦衣卫校尉胳膊的铁血汉子,常飞。
“王头儿,这厮的骨头,是真他娘的硬。”一个满脸横肉的锦衣卫行刑官,将一柄还沾着血丝的铁刷扔进水桶,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他喘着粗气,揉着发酸的手腕,对一旁那个面色蜡黄、留着山羊胡的老狱卒抱怨道,“从‘弹琵琶’到‘烤全羊’,弟兄们换了三班,能上的手段都上了一遍了,他愣是……愣是从头到尾,连一声痛哼都没发出来过!”
那被称为“王头儿”的老狱卒,正是这诏狱的总管之一,王麻子。他在这阴森地界待了十几年,早已见惯了各种硬汉,但像常飞这般,能在诏狱的全套酷刑之下,依旧保持着清醒与沉默的,也属凤毛麟角。他眯起那双被烛火熏得浑浊的老眼,嘿嘿一笑,声音尖细得如同砂纸在摩擦:“硬?骨头再硬,到了咱们这‘静水堂’,也得给他磨成粉。这肉体上的痛楚啊,他是个军中滚出来的汉子,兴许还能扛得住。可这心里的刀子,可就未必了。去,把咱们的‘鬼手’屠师傅请来,该让他老人家,给这位常百户,松松筋骨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不高、却异常壮硕的中年汉子,已从阴影中无声地走出。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陈旧刀疤,一双手臂,比常人的大腿还要粗壮。他没有佩戴任何刀剑,腰间,只挂着一排用油布包裹着的、长短不一、造型诡异的铁钩与银针,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此人,正是诏狱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行刑官,那个能让死人开口、活人求死的“鬼手”屠夫。
“屠师傅。”王麻子谄媚地躬了躬身子。
“鬼手”屠夫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走到常飞面前,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如同抚摸一件珍奇的瓷器般,在常飞身上那些伤口上,轻轻地、一处处地按过。他的手指,似乎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每按下一处,常飞那本已麻木的身体,都会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一下,紧闭的双眼中,流露出比方才更深十倍的痛苦。
“筋还绷着,气还没散,是块好料子。”屠夫用他那公鸭般的嗓子,沙哑地评价道,眼中,闪烁着庖丁解牛时才有的、病态的兴奋,“对付这种硬骨头,寻常的法子,是让他痛。而我的法子,是让他……痒。”
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对着烛火烤了烤,针尖,顿时变得赤红。
“这一针下去,叫‘万蚁噬心’。针尖会刺入你胸前‘膻中穴’半分,不伤你性命,却能让你感觉,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你心口、在你的五脏六腑里,同时啃咬、爬行。那种痒,会让你恨不得亲手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挠上一挠。常百户,你想试试吗?”
常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知道,眼前这个不人不鬼的家伙,说的是真的。他咬紧牙关,将嘴唇都咬出了血,准备迎接这非人的折磨。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石阶上传来。
脚步声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威严,让这“静水堂”里所有的喧嚣、所有的血腥,都在瞬间,为之凝固。王麻子和“鬼手”屠夫脸上的狞笑,同时僵住,随即换上了一副无比恭敬、甚至带着几分畏惧的神情,齐刷刷地,朝着石阶的方向,跪了下去。
“恭迎指挥使大人!”
一个身着黑色便服的身影,缓缓走下石阶。他手中,甚至还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袅袅的茶香,与这水牢中的恶臭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权力的味道。
来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韩渊。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挺拔的青年,正是满心嫉妒与戾气的罗晋。罗晋的目光,一踏入水牢,便死死地锁定在常飞身上,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韩渊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众人,他走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安然坐下,用银质的杯盖,一遍遍地、极有耐心地,撇去茶汤表面的浮沫,仿佛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不过是他家后花园里的一处寻常景致。
许久,他才抬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一眼“鬼手”屠夫手中那根烧红的银针。
“屠夫,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回去了。”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屠夫那壮硕的身体,猛地一颤,“对付一条已经上了钩的鱼,何须再用这么复杂的法子?那只会把鱼肉,都折腾烂了。收起来吧。”
“是……是,大人。”屠夫连滚带爬地收起了银针,退到了一旁,额角,已满是冷汗。
韩渊将目光,转向了刑架上的常飞。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常飞面前,抬起头,用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凝视着这张早已血肉模糊的脸。
“常飞,本官敬你是条汉子。当年在军中,你替石惊天挡过一箭,这份忠义,可歌可泣。”韩渊的语气,竟带上了一丝“欣赏”,仿佛是在与一位老友叙旧,“可你这份忠义,用错了地方。你忠于的,不是当今圣上,而是石惊天。你义气的,不是朝廷法度,而是江湖规矩。这,便是你的取死之道。”
常飞原本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那是一双布满血丝,却依旧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眼睛。他看着韩渊,嘴角,竟扯出一个血腥而轻蔑的笑容。
“呸!”一口带着血沫的浓痰,被他狠狠地吐向韩渊。
韩渊身形微动,甚至没有抬手,只是肩头微微一晃,便轻易避开。那口浓痰,落在他身后冰冷的石壁上,如同一点凄厉的血痕。
“韩渊……你这条……摇尾乞怜的……阉狗!”常飞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碎裂的骨头缝里挤出来的,“我大哥……他当年在捕鱼儿海,救驾之功,何等显赫!他……他若想反,凭他那位‘大明军中第一高手’的兄弟……凭他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威望……你……你以为他还需要等到今天?!”
他提到了齐司裳,那个早已在金陵城中淡出,却依旧如同一个巨大阴影,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名字。
韩渊的瞳孔,微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那是他心中,唯一一根不愿被外人触碰的刺。齐司裳的存在,是他权谋之路上,唯一一个无法计算、无法掌控的变数。
“住口!”他身后的罗晋早已按捺不住,厉声喝道,腰间的绣春刀“呛啷”出鞘半尺,杀气毕露,正欲上前,却被韩渊抬手制止了。
韩渊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常飞的辱骂与提及齐司裳,都未曾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