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隶府折腾了一夜,陆云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昏沉。他呻吟了一声,下意识地想翻个身,但周身的异样感让他瞬觉不对,本能地就要挺身坐起来。可此时他手脚软弱,上半身仅仅稍一仰起,很快就因乏力而倒下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你还是慢点起来吧,小心别摔了。”
陆云循着声音去看,说话的果然是刘羡。此时窗外的雨水还没有停,天色依旧比较昏暗,因此屋内还是点着烛火,而新任司隶校尉端坐在木榻上,一手拿着一把短刀,另一只手则拿着一颗青梨。他面前正咕噜噜地煮着茶汤,看起来,是准备煮一碗果茶。
刘羡对陆云笑笑,三下五除二,把手中的果梨削完皮,切块扔进茶锅里。然后站起来,从另一个药壶里倒出一碗散发着苦味的药汤,端着走到陆云面前,说道:
“来,这是治伤寒的汤药,端药的力气你还有吧,拿着。先喝完,再过一会儿,甜茶汤也就好了。”
等陆云接过后,刘羡又坐回木榻,往茶汤里加了些石蜜,打趣道:“你真是懂谋略啊,不吃不喝,硬淋了四个时辰的雨,若是在我这里落下了什么病根,到时候传出去,整个洛阳的人都要说,刘怀冲为人凉薄,心胸狭隘。”
这话在陆云听来,却仿佛是一种责怪,他此时恢复了一些气力,终于端着碗坐正了,低头向刘羡致歉道:“府君,这并非我本意,我只是想……澄清一些……误会。”
“误会?”刘羡的笑意渐渐收敛了,他用汤勺翻滚石蜜,待其化开后,继而在茶壶上敲了两下,将汤水掸进去,继而说道,“我知道是什么误会,不用士龙你告诉我。”
“您知道?”
“我当然知道。”刘羡用湿巾擦拭了下手,将双眼抬起来,正对向陆云,平淡地叙述道:“我和士衡认识差不多有十四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太明白不过,虽然我猜错了他的想法,但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也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和士衡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和我提起赵王和孙秀,肯定是想试探我对赵王的态度,却不料我临时有刺杀孙秀的想法,而且态度异常坚决,这叫他大吃一惊,不知所措。”
“孙秀当时已经串连诸王,只要后党先除去太子,他黄雀在后,必然能稳操胜券。而我若是杀了孙秀,说不定这一切就完了。这是他等待了好久才等来的机会,此次若是错过,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何时。所以他纠结再三,还是把我刺杀的计划告诉了孙秀,希望孙秀不要去赴约。”
“士龙,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士衡他从未想设计害我,对吗?”
陆云听到这里,不禁由衷地发出惊叹,刘羡的推测居然和实情一模一样!他心底既生出几分敬佩,同时又生出几分疑问,他说:“那您愿意帮……”
刘羡断然道:“士龙,我不会帮他的。”
面对陆云愕然且失望的眼神,刘羡索性把话说开了:“我和孙秀之间,所有人都知道,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他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吧?他把我的计划告知孙秀后,孙秀会什么都不做,这可能吗?”
“他绝不是不知道,或者说,他假装自己不知道,他骗自己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士衡会站在我这一边,结果他站在了孙秀一边。你让我如何原谅他?我一向是一个宽容的人,但我也不是一个滥仁之人。这么多年,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却伤我到这个地步,我不踩他一脚,已属仁至义尽。你还让我帮他吗?抱歉,我做不到!”
刘羡话越说越快,这段时间积郁的情感不禁倾泻而出。
刘羡交过这么多朋友,其中有交情深笃,相知甚深,因此在生死关头拉了自己一把的人,比如祖逖;也有品德并不算高洁,可在对待自己时,始终还是顾念友情,屡屡放过自己一马的人,比如孟观;又有一时相谈甚欢,但发现终究不是同道中人,最后分道扬镳,好歹还是和平分手的人,比如刘聪。
可这么多人中,只有陆机一人,刘羡引为知己,几乎无所不谈,可结果竟是被反捅一刀。这叫他如何能够释怀?
听刘羡说到此处,陆云也不禁默然,他知道事实确实是刘羡所说的那样,可身为兄弟,他又如何能够看到自己的兄长就这样惨死在牢狱之中呢?他只好将碗中的药汁一口口喝进去,苦涩得他连连咳嗽,咳嗽之后,就是沉默,房内只剩下茶汤汩汩冒泡的声音。
良久后,陆云徐徐道:“府君,四兄他……他不是站在了孙秀那边,他只是太骄傲了,又太恐惧了。”
“他毕竟已经四十岁了,我家大人(陆抗)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镇军大将军了,家祖更是都督荆州,独守半国。可他四十岁了,名满天下,却还是一个著作郎,他实在无法等待了,他害怕再这么等下去,他将一事无成,史册上将写道,陆逊的孙子,陆抗的儿子,陆机,只是一个擅长舞文弄墨的阿谀之徒。”
“他太恐惧失败了,虽然他从来不说,可我知道,他经常会在半夜惊醒,然后一个人抚琴,弹奏《战西陵》。旁人常常以为,他是在怀念家父生前的伟业,但我知道,他是在害怕,害怕自己侮辱了陆家的荣誉与家声,这是写一万篇天下知名的诗文,都换不来的东西。”
“府君,四兄他……不是不想和你站在一起,他只是在这种恐惧面前……吓得临阵脱逃了。可脱逃之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
说到这里,陆云努力翻身起来,对刘羡长拜道:“府君,我知道说什么都太晚了,可只要您能救出四兄,无论以后您有何等要求,哪怕是令我赴汤蹈火,我都愿意在所不辞!”
刘羡闻言,亦是沉默良久,他何尝不明白这种负担,皱眉说道:“士龙,这种话我听过太多了。什么在所不辞?士衡欠我一条性命,你能用性命来还吗?”
陆云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道:“若府君要我这条性命,就能帮忙放过四兄,我愿意以死赎罪!”
说罢,他立刻挣扎着试图起身,去拿挂在卧室上的剑,刘羡见他如此顾念兄弟之情,心中顿生怜惜之意。他连忙喝止住了陆云,说道:“住手!我要死人何用?你想把性命卖给我,也要看我收不收才对。”
顿了顿后,刘羡稍加思忖,便说道:“这样吧,士龙,我给你一个机会。我如今身为司隶校尉,正打算治理京师,你若是能说出一段让我言听计从的话,我便去向齐王求情,放出士衡,如何?”
陆云闻言大喜,身上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劲,坐直了身子,问道:“府君一言为定?”
刘羡笑道:“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