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留下来陪陪你伯吧,”黄大香想到张仁茂是有话要说,便又抚慰儿子,“石贤,伯是真喜欢你呢!”
彭石贤向来爱听仁茂伯扯谈,他说要离席只不过是使小性子,见母亲这么说,便留了下来,心里还满高兴的。
可当彭石贤重新坐定后,仁茂伯却一言不发,连着喝了几杯闷酒,黄大香不便插话,只是陪着喝。张仁茂眯细一双朦胧醉眼,微微地晃着那谢光了顶、正冒热气的脑袋,终于把话头提了起来:“石贤,你说伯能算个人么?可怎么说也称不上个好人!你妈说报答,你报答谁去?”
“伯,”吴国芬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味,“还是别喝了吧。”
“没事,今天喝酒的事你就别管。”张仁茂拿起酒瓶晃了晃,“香婶,我听你的,你说喝便喝,说不喝便不喝,怎么样?”
“伯,别斗兴了,香婶平日从不这么喝酒,今天是陪着你才喝的,你就别让香婶为难。”国芬又转过脸抱歉地对香婶说,“伯是醉了,他近些年来一直没这么喝过了。”
“伯,你怎么要喝这么多呀!”华玉在一旁也有些埋怨。
国芬端来了饭,可黄大香看了看张仁茂瓶里的酒不过两杯,估量着张仁茂喝下去也不至于真会醉糊涂,“仁茂伯喝酒是海量,我知道陪不起,顶多再来一杯,就这样好么?”
“好,好!”张仁茂见黄大香喝了这些酒竟一点没事,心服了,“几十年来,我这才见识到香婶的酒德酒量。”
黄大香给自己斟了一满杯,剩下的给了张仁茂,那已经只是个大半杯了:“都慢点儿喝吧,国芬,给你伯下些青菜在这穿山甲汤里,那味道准好──我今天是享了你们的口福啦。”
“伯,你不是说要讲故事吗?”彭石贤像是感到了仁茂伯心情的沉重,想岔开话题,“别老说喝酒的话了吧。”
张仁茂点点头,一手把住酒杯,果然讲起故事来了:
“那我说件真实的事吧──故事都是假的?可不一定!我小时候,养了一只大母鸡,是只芦花鸡,我每天挖蚯蚓,抓青蛙喂它,它长得又高又大,很漂亮,倒像只公鸡似的。有时,一天还能下两个蛋,我妈也喜爱这只鸡,让它在屋后的园子里啄菜,觅虫子。隔着竹篱笆,园子外面有个造土纸的茅草棚,可闲着的时候多,所以外地一些遭了兵灾水患,逃荒要饭的人就常在那里落宿。一天,突然听到那芦花鸡一声尖叫,我赶忙向园子里跑,只见那只芦花鸡在篱笆边拍打着翅膀旋圈子,我赶紧抱起来,这时母亲也赶来了,她问,是不是见着了黄鼠狼?我说:‘没有,快救救我这只*!’可眼见那鸡挣了几下,腿一伸便死在我的手上,我心疼得眼泪也落了下来,母亲同样叹息不已,她察看了一下园子,见那竹篱笆拆散了几根,便问正在草棚里生火做饭的几个难民:‘你们见到黄鼠狼抓鸡了?’这时,一个光屁股的男孩望着我手上的鸡,吵着说:‘我要,我要,那鸡是我爹打。。。 ’小男孩的父亲赶忙把孩子拉过去,对我母亲说:‘刚才有只黄鼠狼跑了,我没能打着。’当时,我母亲有些怀疑,我猜想着,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准是个偷鸡的贼,困为芦花鸡垂着的头,正在滴血,像是被石头击中过的样子。那男人旁边的草席上,还偎依着母女俩,那母亲抬起头来,忧郁而歉疚地说:‘嫂子,我们是遭了难,眼见着这孩子逃不出命来,这才。。。 你就行个好吧。’说话间,那仰卧在母亲身旁的女孩子,约十来岁,清瘦,蜡黄,她用乏力失神的目光望了我们一眼,又落下了眼帘。见着这情景,母亲便叹了口气,让我回屋里去,我却站着不肯动。”
说到这里,张仁茂停住了,坐着,像忘了这故事该有个结局似的,彭石贤却问:“后来呢?”
“后来么。。。 后来我母亲死了,她是在一次山洪暴发时丧生的,她为了去救护我的老祖母,不料一块儿走了,我当时十二岁,少年丧母是一大不幸,我是失教了!如果母亲在,我后来或许不会去走凶险路,唉,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后来那只芦花鸡呢?”彭石贤见仁茂伯把话扯远了,又问,“真是那难民偷鸡时打死的么?”
“啊,我这故事该讲完才是呢,”张仁茂把酒喝干了,用手在胡子上抹了一把,继续说,“我妈答应另外再给我养一只芦花鸡,把我哄回屋里──后来她便死了,刚才我不是说过这事?她常说,为人要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可我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当时,她把鸡煮熟了,盛了一碗汤,夹了两片鸡肉,让我给那草棚里的难民送去,我心里怨怪母亲:为什么要给仇人去送吃的?可母亲说,人是不该把别人的不是都当作冤仇记下来的!”
“仁茂伯,我们盛饭吧,”黄大香想岔开这个让人感到有些沉重的话题,“今天的酒都喝得尽兴,我是过量了,还从来没喝过这么多呢!”
“我明白你香婶今天是顾着我了,那好吧,”张仁茂招呼国芬说,“给你香婶盛饭,我喝了酒就不用吃饭,再下些青菜,让我吃菜陪着你香婶──石贤,你也吃些青菜吧,伯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你乐意听么?”
“太乐意了!”彭石贤好奇地说,“你还没有说那芦花鸡是不是难民打死的。”
“我想是吧,但到后来,这也只是猜想──”张仁茂又沉入回忆之中,“过了二十多年之后,我在江湖上跑,有一次,白天中了暑气,晚上又着了风寒,在一户人家的房檐下过了一夜,早晨怎么也爬不起来,只觉得头晕眼花,待我再清醒过来时,店主已把我移到了他家的堂屋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高兴地喊:‘妈,这个人活过来了!’对这个小女孩我似乎有些面熟,当她母亲走过来时,我一见便明白了,她们母女多么相像,特别是那小女孩的一双眼睛,正是当年在我家屋后草棚中见过的一摸一样,那女人说:‘好些了么?你昏迷了四五天,我们都担心留你不住呢!我这就给你去把鸡汤热一热,人总得吃点东西才挺得住。。。 ’后来,我又在她家住了好几天,才长起些精神来,那女人说起她也曾有过遭难的经历,还打听过用鸡汤救过她一命的母子俩,我想,这是母亲布施的恩德,现在回报到我身上来了。”
“那救你的女人就是吃过你那芦花鸡的病女孩?”彭石贤对这种巧遇感到很奇异,“伯,你这是在编故事哄人么?”
“我说的全都是真话,都说酒后吐真言,伯哪会是哄骗你?”张仁茂闭合着眼,轻轻地摇着头,继续说,“不过,我也只是猜想,那女人究竟是不是在我家草棚里呆过许多天的那病女孩,我没敢问她,我母亲曾多次帮扶过那家难民,那女人说起这些事时讲了一句:‘为人最难得的是以德报怨!’这话是不是指我母亲没有计较她父亲打死我那芦花鸡的‘怨’?我也没敢说那芦花鸡正是我的,因为,我那一次去送鸡汤时,还小声嘟哝了一句,‘偷我那芦花鸡的人该遭瘟!’不料,正巧是我遭瘟倒在了她家门口──这就叫做报应么!唉,如果真讲报应,那又凭什么让我得救了,好人反而不得好死呢?我母亲死时刚过了三十岁。。。 ”
黄大香几次听张仁茂深情地忆起过他的母亲,想来他母亲定是一位十分贤德的女人,只是今天张仁茂反反复复地叨念,多少有些酒后失态。黄大香觉得,五十寿辰该是个欢快的日子,再让他说下去,恐怕还会流露出更多的孤独与凄凉来,便说:“仁茂伯,你的为人谁不知道?这小镇上老老少少都称道你重情重义,你就别提那孩提时候的事了。”
国芬收拾好了碗盏,给在座的人沏上了热茶,她对张仁茂说:“伯,你今天喝了个尽兴,我扶你去休息一会吧。”
“去歇息歇息好。”黄大香也帮着劝说,“酒这东西,扶强不扶弱,你上年纪了,身子当紧,难得国芬这么孝敬呢。”
“ 你们当我这是醉得说胡话了?”张仁茂喝了口茶,“国芬对我孝敬,我知道──可放心吧,我这会儿是想跟石贤说说话——石贤,你不讨厌伯的罗嗦吧?”
“不,你后来还见到过那救你的女人吗?”彭石贤仍在追寻这故事的结局。
“没有呢,但愿老天爷降福给她的子孙后代,我是受了母亲荫泽的!”张仁茂越说越动情,越说越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