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继续填土,直到把墓填满,堆出一个半圆形的墓顶,在上面放上纸糊的房子和一些纸钱。jchenghbgc法师唱起诀别歌:“走吧,你走了不会回来,只有活着的为你哭着!你走吧,走吧,走吧,想念亲人时,你变只鸟儿回来!”法师一边唱一边点燃纸楼和纸钱:“高楼你住不完,金钱你用不完,阴间世界里,财宝满箱。该走的,让他走,该去的,不回还。哭出何必,痛也何苦,有分有合才自然。”
蒲青莲看着泥土渐渐将棺材掩没,想起父亲平时对自己的疼爱,不由得悲从中来,伏地大哭。夏子谦远远地看着她,很想上前去扶起她来,把她抱在怀里,像从前一样不停地说着好话,哄着她。蒲临川死了,虽然他最终没能成为蒲家的女婿,他也仍觉得就像死了自己的亲人似的,心里一样的悲伤。
人们劝着为死者悲伤的亲人,渐渐散去。只留下坟上白色的纸幡,在风中幽魂似的飘荡着,仿佛死者的灵魂,留恋地徘徊不去。
蒲青莲嫁入杨家,不久有孕,杨家上上下下高兴坏了,但蒲青莲觉得日子更加难过了。她原本是在外面野惯了的人,不是上树掏鸟窝粘知了,就是下河捉鱼钓虾,整日没个安分的时候。到了杨家,大户人家本来规矩就多,加上瞎眼婆婆看不惯她疯疯野野的样子,处处针对她,一天把嘴搁在她身上念叨,让她很是心烦。
有了身孕,婆婆明确规定未经她的许可,不许随便出门去。蒲青莲一听急了,叫道:“啊,十个月都不能出门呀?那不把我活活闷死!”
婆婆翻翻瞎掉的眼睛说:“你现在身负为杨家传宗接代的重任,不能有任何差池!”
蒲青莲听不懂婆婆说的“差池”是什么意思,但也明白总之是不让她出门,又说道:“那我回娘家也不可以吗?”
“你少走动的好,想你娘的时候,让她来看你不就得了。你一个女儿家,为什么就在家待不住,非得出去乱跑?我不也一天在家待着吗?”
蒲青莲心想,你一个瞎老太婆,当然只能待在家里,怎么能拿来和我比。她不敢再说,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丈夫杨延光。杨延光皱起眉头说:“青莲,妈也是为你好,你就忍一忍吧。你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别老想着出去野。”
“那天天关在家里,能做什么呀!”她嘟起嘴低声说。
虽然小声,婆婆还是听见了,不满地说:“做什么?做女人该做的事!绣绣花,给宝宝做做衣裳鞋子什么的。要知道,生孩子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任务,比起它来,其他的事都不重要!”
第46节:盐骚(46)
等蒲青莲垂头丧气地离开后,婆婆忍不住埋怨儿子:“都是你鬼迷了心窍,非要娶穷人家的女儿,你看看,跟个野丫头似的,一点教养也没有!”
“妈,你都念叨了几百遍了,现在娶也娶了,又怀上了孙子,你该高兴才是。”
婆婆叹口气说:“是啊,看在孙子的分上,我才让着她。”
从此蒲青莲只能在杨家大院里活动,虽然杨家有着宽宅大院,但比起外面的山野来,毕竟还是太过气闷。漫长的孕期里,蒲青莲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醒着的时候只能坐着发呆,觉得自己都要憋疯了。
无聊时她只好在杨家闲逛。杨家宅子是座穿斗式木结构,两重堂四合院一楼一底,雕龙画凤、柏木青瓦的古宅,由祖上传下。在地形狭长的宁河镇,能找着这么一块宽敞地儿来建这么一座大宅子可不容易,也只有杨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才办得到。
宅院里有不少精致的石雕,除了常见的守护石狮,还有卷着鼻子的大象,它脚下踩着的海螺据说可以吹得响。蒲青莲好奇地把嘴凑上去,想知道海螺到底吹不吹得出响声。她费力地弯下腰去,寻找合适的角度,看上去好像在啃石头似的。还没吹响海螺,倒先听到身边有一声轻笑。她直起身来,看到婆婆屋里的丫头正捂着嘴望着自己笑,见被发现了急急忙忙走掉了。
“哼,肯定又要到婆婆面前去告状!”她心想。但也觉得无所谓,有没有人去说三道四,婆婆都不会喜欢她的。这个瞎老太婆,吃饱了整天闲着没事,老跟她过不去。她觉得很委屈,她就是个野孩子,从来没硬装成大家闺秀,又没想过要嫁入杨家来,是杨家自己找上她的,凭什么娶了她又要这么瞧不起她?
她也没心思再吹石雕海螺了,继续挺着肚子在院里闲逛。她不觉走到后院。后院种着花草,闲放着几个石雕的花缸和鱼缸。鱼缸是长方形的,上面雕着蝙蝠、荷、桃等,由于长年被水浸润,表面已布满青苔。缸里种着睡莲,圆圆的叶片平平地伸展在水面上,粉红的花朵盛开着,花瓣微微合拢在嫩黄的花蕊上,好像遮蔽着它不被太阳晒着。她把头探到鱼缸上方,看到缸里的水面黑沉沉地映出自己头的影子,几尾红色的金鱼猛地从水面沉入水底,捣得水面波动,影子一晃一晃地荡漾开来。
鱼缸旁边搁着一个石雕荷叶花缸,缸身上雕的花叶千姿百态:正面、反面、侧面、盛放的、含苞的、半开的,无不刻得细致入微。那反扣着的叶子,背后的脉络一根根一条条,仿佛还在输送着水分;那垂着头的荷叶,仿佛不胜爱怜地呵护着底下一朵娇羞的花蕾……花朵们亭亭玉立,含苞的含苞,怒放的怒放,沉甸甸的莲蓬满足地弯下腰去……缸沿饰有云纹,整个花缸由一个荷叶波浪型的方形石拱托着,好像一个花台,使得造型更加美观。
蒲青莲累了,在花缸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无聊地望着花缸上那微微卷曲的叶面,觉得它在摇晃,仿佛一阵轻风刚刚拂过它似的。花缸里面还雕有青蛙、龟等小动物,似乎怕花叶独自寂寞。一朵花儿都还有这么多东西陪伴,她却孤零零地一个人在这深宅大院苦熬日子……
一阵恶心袭来,她忍不住站起来呕了几口酸水。别人都说过了三个月就不会吐了,她却一直都在犯恶心,这个孩子存心要折磨她似的。也许是因为婆婆老是要她吃酸菜,说什么酸儿辣女,多吃酸才可以生儿子。这几个月来,她吃了几坛的泡酸菜了,以致一想起来就反胃,嘴里就要冒出酸水来。本来川人爱吃辣椒,婆婆说吃了辣椒孩子火重,生出来脸上会长疮。这几个月来她没沾一点辣椒,嘴里真是寡淡无味至极。
她一点都不想要这个孩子。她恨这个孩子,因为是这个孩子把她囚禁在这里的,是这个孩子把她的命运固定下来,让她和杨家的关系更加牢不可破。一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就一片狂乱。
她仰起头望向天空,湛蓝的天空里有一些白色的云彩,被风拉得丝丝缕缕的,如若有若无的、变幻莫测的命运……正午的阳光下,她感到刻骨的孤单和寒冷,她炽热的眼泪一流出来就变得冰凉,滴落在她抚着肚子的手上……
第47节:盐骚(47)
一天早上,蒲青莲睡醒了,吃过早饭,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子里。木架子上搁着绣了一半的绣品,是一朵硕大的牡丹花,被她粗针大线地绣得一团糟,一个针脚有一寸长,参差不齐地支在那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绣的是朵牡丹,别人猛不丁一看,还以为是一些彩色线头凌乱地堆在一起呢。
她讨厌做这些女红,从小她就没做过这些事,穷人家的孩子没有闲情逸致绣花玩。邻家偶尔也有女孩子做绣品,可那是为了卖给绸缎庄换点钱糊口,而在宁河镇,对装盐的篾包的需求量远远大于绣品,所以她打小就帮着妈妈编织篾包。她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留有被篾条割伤的大大小小的伤痕,这些伤痕是她过去生活的印记,昭示着她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成为富家大小姐、阔太太。
清晨的阳光从花窗的窗格子里透进来,还带着没有散尽的雾气,一缕缕地投射到地板上,使屋子里更显得阴沉压抑。那花窗上雕着朵朵梅花与叶子,错落有致地镶嵌在细长的木条之间。蒲青莲走到窗边,透过窗望向屋梁,只见梁柱纵横、枋挑串连,那梁上的木雕更是精美,是一些精雕细刻的戏文人物:一些人坐着,好像在开会,一些人在旁边观看,一些人在悬在半空的阁楼上吹着箫,人物衣饰褶皱历历在目,神态动作栩栩如生。这些雕刻都是镀了金的,只是有些地方经岁月流逝、风吹雨打褪去了一些,残留着斑驳的金粉,露出木头本色,却更显古朴。
这座宅子里还有许多精致的雕花木床、木椅等东西。蒲青莲不禁想到夏子谦,要是他能来看看多好,他一定会又兴奋又神气地对她说:“真美!我看了也能学着做出来,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