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个官兵领着楚羽往斩月台走,她已梳洗打扮过。穿的是她最钟爱的湖蓝色压花暗纹裙,额间贴了簇海棠图案的花钿,发髻高高梳起,两侧并排插了八根赤金花簪,走一步晃一下。她走得极为缓慢,双手端在胸前,却又不失优雅大气。
若不是前方便是刑场,旁人只会以为她仍是璧国的长公主,眼下她并未去赴死,只是赶着去一个歌舞升平的豪门盛宴。
静默的走过喧闹的人群,楚羽斜睨挡住她路的看客,傲然道:“让一让,不长眼睛的?”
被她斜睨一眼的看客不满道:“如今你左不过是个将死的囚犯,连封号皇籍都被除去了,有何可横的?”
楚羽一挥广袖,娇媚笑道:“我曾做过尊崇无比的长公主,你可曾做过?”
历来斩首犯人都是在午时三刻,大抵午时三刻的日光最为强盛,甚么冤魂受这强盛日光照射,都魂飞魄散了。日头当空耀亮,距离午时三刻只差一刻,楚羽活在世上的时间仅剩下这一刻。
踏上斩月台的石阶之前,自拥挤人群中忽的传来一声呼唤,急切且紧张,带着微微气喘,似乎这人刚刚长跑完:“阿楚!”
楚羽偏头去看,年龄不同神态各异的人群中,旬扬着身亮色衣衫,鼻尖沁着汗珠,正拨开挡住他前行道路的看客,一路艰难的朝她靠近。
她挑了挑眉毛,玩笑道:“怎么,来送我这最后一程?”
衣衫被挤得稍显凌乱,旬扬终于穿过拥挤人群,站在楚羽身侧。他看她几眼,蓦地,莫名其妙道:“我可曾对你说过我爱你之类的话?”
橙黄日光照耀璧国的山川湖海,楚羽眨眨干涩的眼睛,投在眼睑处的睫毛暗影亦移动一番。良久,楚羽忽的失声笑了:“旬扬啊,我从不会祈求爱,你给的起便给,给不起便不给。眼下我已走到穷途末路,你特意赶过来,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样一句矫情的话吧?”
旬扬面上的神情难以捉摸,他去牵她的手,认真道:“跟我走。”
跟他走?楚羽扶住身旁的官兵,笑到流出眼泪,“旬扬!你何必急在此时惺惺作态?”她愤恨的甩开他的手,抢过官兵手中的佩刀,似乎是想威慑旬扬,昂首道:“因为你的愚笨。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可恰是因为你的愚笨,纵然我把你千刀万剐,也没有丝毫作用。”
她用一双朦胧泪眼望向旬扬,眼神恍惚道:“旬扬,你可知其实我本不用这般卑微的,只是因为爱上了你,只因为如此,我才变得卑微而懦弱。从始至终,你都不是我的良人,而我亦不是你的椒房宠儿。”
场上的看客们面面相觑,彼此窃窃私语一番,皆不理解旬扬为何突然跑过来。
距离行刑的时刻愈来愈近,旬扬抬头看一眼挪到当空的太阳,再次去牵楚羽的手,语气中含了一丝恳求,凝望她道:“阿楚,我带你走,我们逃得远远的,我们再也不回来。”
他们靠得那样近,近到能看到彼此眸子里的倒影,能看到对方眼中的朦胧水汽。这将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靠得这样近。
楚羽甚么都没说,她打量旬扬许久,周遭人声嘈杂,却都入不了她的耳。良久后,楚羽再度挣脱旬扬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上斩月台。旬扬想跟上来,她顿了顿,挥手示意官兵拦住他。
坐在高台上的主刑官扔了块令牌,威严道:“时辰已到,可以行刑了。”
斩月台下一阵骚动,楚羽安静的闭上眼睛,握紧从官兵手中抢夺过来的佩刀,面上是慷慨赴死的决绝。
冲不出官兵的阻拦,旬扬放弃了挣扎,他疼惜的看向楚羽,大声喊道:“你有何心愿?”
楚羽认真想了一瞬,片刻后,惘然笑了。展臂旋转两圈,享受日光照在身上的暖灼感,裙角翻飞如云,楚羽字字清晰同旬扬道:“此生,来生,生生世世,永不再与你相遇。”
此生,来生,生生世世,永不再与旬扬相遇。
她最终没死在斩虎刀下,惘然一笑后,楚羽利索的拔开抢来的佩刀,早已想好一般,毫不犹豫的从脖颈动脉处划过,自刎而死。殷红鲜血喷了一地,滚烫灼热,旬扬身上也沾染不少。
有人畅快有人惋惜,有人佩服有人唾弃。楚羽再看不到世人的反应了,她死在二十三岁那年的夏至,大好年华付尽,一生恩怨成烟,她化作了墓穴里的一堆腐朽尘土。
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叫楚羽的跋扈公主,她所做过的争议颇多的事情,也终将被人遗忘。
无人再会提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