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过程,真是无聊至极。
到达公寓楼下,已经是凌晨四点,街市上全无人踪,路面积雪已很厚,路灯亮着,照出一块块黄色的光斑。
街道拐角处,段殳在那橱窗前停下。
依然是精致华丽的布置,那本童话书,也依然在原来的地方。他隔着玻璃,擦去一点雾气,看了一会,走开了。
公寓呈方型,每一层走两段楼梯,一直走到第十层。他打开第三扇门,走进去,关门的力道不大,门锁只抵住了,没有完全扣死。
他全身上下,都被雪水浸透了,皮肤苍白至极,尤其是额头的伤口,过了很久才凝结,脸颊毫无血色,他的呼吸也变得很慢,间隔很久,才有一次。
段殳走到浴室,打开水流,开始冲洗。水也是冷的,如同金属一样,浇灌在他身上。段殳在水中解开自己的衣服,外套,里衫,布料与皮肤有些黏连,剥离时发出撕扯的声音。然后是绷带,新新旧旧,缠绕在躯体上,他一圈一圈解下绷带,最下面的皮肤,是许多的伤口,大小、深浅、新旧不一。
是瓷器。已经碎裂,但被粘补起来,仍然使用的瓷器。
他感受着冷水如蛇般蔓延,缠绕在自己冰冷的身体上。
不是很干脆的事情么?他向来都是这样做的,让水直接流下,然后结束。
为什么闻弦会弄得那么麻烦。
要把头发浸泡在温水里,手指缓慢仔细地穿过头皮与发丝,带起泡沫,用毛巾单独擦拭干净。
很麻烦。
正如他们的心。闻弦的心里,总是那么多无用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担忧这个,操心那个,感叹这个,伤怀那个,琐琐碎碎,细细密密。
段殳的心么,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自他有意识起,总觉得自己是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人隔离开了,无论如何,只是置身事外地观察着他们的言行举止。
然后把不同的类型作为标本记录下来,便是自己模仿的范例。他模仿得很好,也许比原本参照的那些人都好,从神情,到口音,动作,都那么细致,处处周到。
原本,他对于人,应该是好奇的。但他发现,人竟然是那么容易被蒙蔽的东西,真的还是假的,其实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重要。自己掩身其中,毫无破绽。
段殳从没有想过“未来”。
那种遥远而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没有任何考虑,也不会抱有如何特别的期待。
尚未长大时,他在南部的盐场做黑工,气温热而湿度大,二十个小时的劳作。每天都有人死去,每个人直到一天结束的时候,才会得知究竟会不会有第二天。
医生告诉他,他身体的根基,就是在那里被摧毁的。
然后那些人都露出了遗憾的,同情的,怜悯的神情。疼痛吗?段殳觉得那只是很渺小的一种感知,可怜吗?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怜悯的地方。
人总是希望遇见的都是符合正确而常规的事情,正如上班时总希望遇到有秩序的工作,养育时总希望遇到听话懂事的孩子。遇见一些遭遇令人发指的可怜虫,他们会施舍下一些安慰,满足了自己的善心,然后走开。
段殳觉得十分无聊,于是离开了。
他自己走了很长了山路,从抚育院,走向外面的世界。风霜雨水,山河日月,男女老少,世间面貌光怪陆离,他从未在哪里真正停歇过。
段殳行走在黑色和白色之间,那是一条灰色的河流,滔滔不绝,承载着光明黑暗,人间与地狱。他在人间做人,在地狱里做鬼。他替一些人办事情,办得异常漂亮,身手比他好的,没有他那样出色的筹谋,头脑比他阴毒的,又没有他那般一视同仁的漠然,他是一把再趁手不过的刀,是一条再好用不过的狗。他让自己全须全尾地浸泡在权力的暗河里,任凭其中的漩涡与水流将自己带去不知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