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见过吧?”老师说,“那是……我儿子。”
闻弦听他说过很多遍“儿子”,这是头一次面对面碰上。
“他来看望您吗?”
“是,是。听到消息,马上就回来了。”老师立即说,“他就是平时不着家,其他挺好的,人也精神。”
闻弦不知道该怎么回,他看见房间里有些乱,便动手帮忙整理。掸平被褥褶皱,叠好外套,收拾脏衣服。床头柜子上,药瓶东倒西歪,一沓纸张压在底下,被茶杯里的水渍沾湿。
闻弦将那沓纸抽出来,擦去水渍。
这些纸他很熟悉,是稿费单。小县城的杂志,付款流程却异常繁琐,须作者、校对、审阅等相关人员签字,送至杂志社审批,然后发放稿费——一般有二三十块钱。
闻弦以前帮老师签过这种单子,但不多。因为校对无足轻重,有没有都一样。
老师看着他手上的单子,好一会,才说:“噢,我都要忘了这件事了。”
“您生病,记不起来也应当的。没必要为这费心。”闻弦安慰。
“既然你来了,顺带帮忙签了吧。写我名字后面就行。”老师有些颓然,“这些都是你经手的,我放心。”
闻弦不疑有他,拿起笔附身在床边柜上签字。纸张因为沾了水,还没有干透,黏连在一起,他小心翻了前几张,果然都是自己校过的稿子。
恰好护士端着金属托盘进来:“患者做检查了,家属先出去。”
“诶,好,好。”闻弦来不及多看,手上匆匆签完底下最后几张。
老师的眼睛,一直落在他签字的手上。看着手腕转动,水笔在纸面上留下清晰墨迹,一张不落。
目送学生走到门口,老师忽然说:“闻弦啊。”
闻弦回头:“怎么了,老师?”
“要不,你忘了吧。”
闻弦不明所以。
老师含糊嘟囔着,就像自言自语:“忘了我讲的那一套。”
半个月后,池老师因为胰腺癌去世。
发现的时候已经晚期,没有什么救治可能了。
一个月后,有人找上门来,让闻弦还钱。
他们将一份复印文件扔给他:“你保的人是畜牲,你不要也做畜牲。”
那文件是一份债务担保书,条目清晰刁钻,逻辑滴水不漏。欠债人叫池鹏飞,而纸张末尾,担保人那行,明明白白写着自己和老师的名字。
如此清晰,崭新。闻弦甚至能回忆起自己落笔时,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
这份担保书,就夹杂在那沓稿费单里。
在最后的半个月,老师始终没有告诉他。
他与老师一起,成为了池鹏飞的债务担保人。
老师过世后,他成为了池鹏飞唯一的担保人。
池鹏飞消失无踪,他成为债务顺延的偿还者。
池鹏飞。
即使表现得那么超然物外的父亲,也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如鲲鹏一样,攀缘上人生顶点。
最初,闻弦总是想不明白,现在他已经不去想了。因为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他从前却总不愿承认。
吾敬吾师。
而老师,其实只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