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这样一番直截了当的话开了头后,李隆基便一手死死抠着扶手,整个人却坐直了身体,面上竟是露出了几分狰狞之色。
“可朕难道情愿如此?安禄山辜负了朕多年厚恩,悍然反叛,杨国忠辜负朕之信赖,定避祸蜀中之策!而发兵征讨,朕用的哥舒翰等人,无不是多年来功勋累累之将,谁知道竟是一败再败!朕是老了,故而轻信了他们,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从前朕是要面子,忍气吞声,可今天朕不得不说,如今有名持忠义,实则居心叵测之人,借助这场兵灾,谋取名望,谋取私利,不得上命而发兵,逼凌君父!”
听到这里,大殿里终于再也维持不了肃静,一下子炸开了锅。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是把从前还藏着掖着的那层心思全都给揭开了,分明把矛头指向了杜士仪!杜士仪如今为招讨元帅,手上捏着大唐最最精锐的十数万大军,确实容易遭人忌讳,而且此前不少举动确实有些逾越,可仔细想一想,要不是杜士仪和郭子仪发兵及时,长安入贼手,李隆基逃得慢一些,大唐说不定就要亡了!
更何况,杜士仪要真的想动手,奉天子回长安平乱的时候骤下杀手,这位天子还能安坐于此?
因此,裴宽努力平复了一下惊骇欲绝的心情,高声说道:“陛下慎言,否则徒教忠臣良将寒心!”
“忠臣良将寒心?怎么没人觉得朕是否寒心!”
李隆基自己也遽然提高了声音。他死死瞪着裴宽,最后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裴卿能够守住长安,靠的是杜家人之助,能够当上相国,靠的同样是杜家人力捧,故而方才出此言,不是吗?不过,朕很宽大,不计较这些,但是,所有有意于东宫的宗室,你们全都给朕听好了!”
下头众多的皇子皇孙,往日也难得面见君父一面,这会儿参差不齐站在那里,焦急等待着东宫人选的出炉,可谁曾想李隆基突如其来说出了这么一番话,这么一番彻底撕破脸,不啻于要和杜士仪决裂的话!杜士仪可不是那些昂首就戮的愚忠之人,这一撕破脸,可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了!
大殿之外值守的宦官和禁卫们,此时此刻听到里头的声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露出茫然,抑或是呆滞的表情。张良娣身为懿肃太子妃,今天顾不得被人窥破会是什么结果,硬是换了一套宦官的衣衫,带着李静忠使通了门路到这里来打探,可却不想李隆基竟是这样“刚烈”。听到李隆基接下来的话是对那些宗室说的,她忍不住使劲用尖锐的指甲掐了掐掌心,这才恨恨骂了一句。
“老贼之前派李係去幽州传旨,他是故意的!他就没想让人活着回来!”
李静忠登时悚然而惊,心里仍不禁抱着万中无一的侥幸。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里头传来了李隆基的声音。
“南阳王李係自从启程去幽州,入河北道之后便杳无音信,如今生死不知!如若河北道此前战事正酣,也许是路上阻断了,可如今前方只剩下范阳、渔阳和密云三郡,他这一行人的行踪却至今不明,分明是前头有人暗害宗室血脉!你们身为李唐宗室,匡扶社稷是你们的天职,仪王李璲,如今皇子诸王之中,你最年长,朕意立你为东宫,命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想你身为贤王,应该足够担负此责!”
仪王李璲身为十二皇子,确实是如今活着的皇子当中最年长的一个,前次十六王宅和百孙院大抄检中,他也是主事的诸王之一,但要说贤王,那当然是笑话。从前天子带了杜士仪驾幸十六王宅,他这个最年长的皇子却没有那个荣幸引来君父,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胜算实在是很低。现如今,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大的馅饼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他是既晕且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不但是太子,而且还挂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
他下意识地伏跪于地,正要叩谢君父一番,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治乱立贤王,治世立嫡长,从前睿宗皇帝立东宫的时候,姚崇宋璟就曾经这样谏劝过,阿爷自己还是因此登上大宝,如今立太子的时候,就忘了这一条不成!仪哥难道有功劳,难道有什么出众之处?”
丰王李珙简直是出离愤怒了,他屋宅被毁,竭力主导的大搜检之事也闹得乱七八糟成了笑话,如今太子之位却落到了其他人头上,那他成了什么?出于激愤,他几乎是口不择言,直接捅破了李隆基如何入主东宫的那一层窗户纸。有他这么一起头,登时此起彼伏全都是诸皇子闹哄哄的声音。至于旁边那些文武官员们,则是保持着诡异的寂静。而站在最前方的裴宽见宗室那边乱成一团,他不禁黯然低下了头。
而李隆基见自己的金口玉言竟然不但不曾让事情尘埃落定,而且还激起了一片反对之声,他登时气得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眼前发黑脑袋发昏,仿佛随时随刻都会一头栽倒,几次想要出声,喉咙口都没法放出一丁点声音。可就在这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比里头更大的喧哗。
“捷报,捷报!”
大殿中宗室们的鼓噪声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也不知道多少人扭转头往后看去。
“杜元帅已然收复范阳、渔阳、密云三郡,斩杀叛将史思明,河北全境叛军主力都已剿灭,如今业已同钦使南阳王回师长安奏捷!”
第1252章 君臣义绝
当听到杜士仪收复河北全境回师长安了,而且还带着南阳王李係,朝堂上的群臣只是单纯的震惊,宗室们则是瞠目结舌措手不及,但对于李隆基来说,则是深深的惊恐。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用了怎样的手段,知道杜士仪被拖在河北的这段时日是最后的机会,也知道如果南阳王李係倘若有所察觉,那会是何等结果,更知道把高力士牺牲出去,自己会完完全全成为孤家寡人。可他没办法甘心,没办法认命,只希望能够最后赌一赌!
可现在这投入了所有赌注的豪赌,显然已经要输了!杜士仪从河北回归长安,沿途要经过这么多郡县,要惊动无数主司僚佐,可却没有一个人给长安这边传来讯息,又或者没有一个人能够给长安这边传来讯息,这代表什么?不是杜士仪已经有那样强有力的实力掌控局势,就是那些官员们已经背叛了他这个天子,无论哪一种可能性,全都把他往万丈深渊进一步推了一把!
仪王李璲刚刚的高兴劲已经全都变成了惊惧,他周遭三尺之内都不见半个人影。每个宗室都下意识地离他远远的,仿佛生怕沾染这位准东宫身上的霉气。尚未告宗庙祭祀天地,只是在百官跟前被宣布为东宫,可转瞬间就遭遇了这样的逆转,大唐建国至今,又或者说从古到今,何尝有太子这么倒霉的?
李隆基刚刚已经几近失语,此时此刻勉勉强强才迸出了几个字:“大逆……不道……”
然而,他的声音在这喧哗一片的大殿之中,已经只剩下他这个天子自己能够听到。这样一场胜利来得太过令人措手不及,而且大军的回师奏捷也同样来得太过意外。纵使连裴宽也无法确定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代表着什么。尽管刚刚被天子明褒实贬讽刺了一番,但在这种时候,身为左相的裴宽不得不转过身来,大声弹压这乱哄哄一片的局面。
可今日实在是来得人太多,除却殿上这些,殿外勤政务本楼广场上还有品级较低不能登殿的官员,所以他一个人的呼声就犹如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似的,飘摇无依,没人听从。然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大殿门口开始,人群从后往前渐渐安静了下来,到最后除却沉重的脚步声,竟是再也没有一丁点议论喧哗的声音。
那脚步声并不杂乱,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大军冲上勤政务本楼。当后方让开一条通路,前头的人终于看清楚了那个步履蹒跚的身影。
是高力士!竟然是高力士!看他双手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样子,这是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