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自动滑开,车子驶入后又在身后悄然闭合,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画家的步伐变得轻快而急切,他穿过精心修剪却莫名透着几分怪异植物形态的庭院,推开沉重的橡木大门。
门内的世界,与门外恍若隔世。
空气冰冷而滞重,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亚麻籽油颜料,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味。
像是陈年的羊皮纸、某种金属锈蚀后的甜腥,以及深海水汽的咸涩。
巨大的空间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射灯精准地打在几幅覆盖着厚重防尘布的画作上,如同舞台等待揭幕。
但他没有立刻去触碰那些画作。他走到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堆满各种古怪工具和古籍的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将那份审批文件放在一旁。
他的动作轻柔,仿佛不是一纸公文,而是神圣的契约。
他需要观众。
需要很多很多双眼睛,来承接他对这个世界的馈赠,哪怕是飞蛾扑火他也愿意。
他拿起一个看起来相当古旧的通讯录,纸张泛黄,上面的字迹墨迹深浅不一。
他开始拨打电话,一个接一个。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变得极具感染力,充满了艺术家特有的激情与对美学的追求。
“李老师吗?是我……对,展览批下来了,非常不容易……这次的作品……您一定要来,我需要您这样有见地的艺术家批评指正……”
“张记者,展览如期举行……这会是一场颠覆性的艺术事件,我保证您的专栏不会缺少震撼性的素材……”
“美院的陈主任吗?您好您好,我是……对,我想邀请一些有潜力的毕业生来观摩,甚至你们也可以带一些画作过来,这对他们开阔眼界极有好处……艺术需要新鲜血液,在灾难中我们更要把艺术传承下去。”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热情又谦逊,将艺术家的孤傲、对前辈的推崇以及对新人的提携完美地熔于一起,任谁听起来,都是一位诚恳无私的艺坛前辈。
然而,在他眼底深处,燃烧的却是传教士般的狂热与收藏家般的冷酷。
他正在精心挑选他的观众,他的信徒,又或者登上艺术祭坛的祭品。
挂掉最后一个电话,他脸上的肌肉因兴奋而微微抽搐。
他想象着,当那些好奇的、寻求刺激的、渴望认同的、自命不凡的人们涌入这个空间,当他们站在他的画作前,他们的理智与世界观将会如何被那超越理解的色彩和构图所扭曲。
那伟大艺术,那伟大艺术……
他们的惊叫、晕眩、乃至疯狂,都将是他艺术最完美的注脚,是献给他所窥见之真相的最美妙颂歌。
他陶醉在自己的幻想中,甚至想要起舞。
他缓缓走向最大的一幅被覆盖的画作,伸出手,捏住防尘布的一角,就像牵着爱人的手。
“很快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因渴望而沙哑:“世间的人!看看这无与伦比的美丽吧,这将是这座城市,最伟大的一场艺术盛宴。”
他猛地掀开了防尘布。
画布上呈现的,并非传统的油画景象。那是一片用无法调出的色彩描绘出的、蠕动着的混沌空间,巨大的非人形体在其中若隐若现,无数眼睛在睁开与闭合、凝视与溃散,复杂的几何图形违反常理地交织、旋转。
仅仅是注视着它,就仿佛能听到无数疯狂的细语直接在脑髓中响起,引诱着意识滑向无尽深渊。
画家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那充满灵感的空气,脸上露出了近乎迷醉的、无比满足的笑容。
为了这样的艺术,任何风险都是值得的。
相信世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吧?
无人可以无视。
无人应该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