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的水,浑浊得如同搅了泥浆的米汤,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油腻腻的黄光。
宽阔的河面上,漕船如织,沉重的船体吃水极深,压得船帮几乎与水面齐平。风帆高张,却因河道繁忙而无法借力,只能依靠岸上纤夫低沉的号子和船工撑篙时粗重的喘息缓缓前行。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土腥气、腐烂水草的闷臭,以及汗臭、劣质桐油和舱底霉变谷物混合的复杂气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叶上,令人作呕。
石憨、李璃雪、如兰三人挤在一艘破旧的乌篷小船上,船身随着浑浊的浪头起伏不定。石憨盘膝坐在船头,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钉在船板上的铁锚。他手中拄着一根新换的枣木棍,比之前的青冈木略轻,纹理也更粗些,磨合起来尚需时日。洛阳火场中撕裂的肩伤被层层布条紧裹在粗布短褂下,每一次小船颠簸,都牵扯着深处筋骨的隐痛,让他眉头微蹙。他锐利的目光却像鹰隼,扫视着河道中往来穿梭的庞大漕船船队,那些船吃水线深得异常,船身吃力的**清晰可闻。
“看那旗号,”李璃雪压低声音,身体前倾,指着前方一支由十几艘大型漕船组成的船队。她一身荆钗布裙,脸上刻意涂抹了蜡黄,遮掩了那份天成的贵气,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此刻却凝着寒霜。“‘济州漕运司’,按朝廷文书,这批是秋粮第三批,应于五日前抵达洛阳含嘉仓。”
如兰蹲在船尾,正用粗粝的手指捻着船舷上刮下的油腻泥垢,闻言抬头,眉头拧成疙瘩:“五日前?那这些船现在才晃悠到汴州地界?爬也爬到了吧?龟速都比这快!”
“问题就在这‘龟速’上。”李璃雪冷笑,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薄册子,小心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和朱砂印记。“这是从集仙殿残骸里抢出的户部漕运底档副本。你们看,”她的指尖点在一行记录上,“‘济州漕三批,船十二,载新粟米一万二千石,于八月初三发’。而前日我们路过汴州漕运分司,那分司主簿王有德亲口说,此批船因‘河道淤塞、纤夫不足’,延误至今,仍在途中。”
石憨的目光从那些吃水极深的漕船上收回,落在李璃雪手中的册子上,声音低沉:“船重如此,不似空载。延误是真,粮…未必在船上。”
“贪!”如兰猛地一拍船舷,小船剧烈一晃,“这帮狗官,定是私吞了粮食,弄些压舱石糊弄!害得前方将士饿肚子,百姓没粮吃!”
李璃雪合上册子,眼中寒光更甚:“怕不止是吞粮。如此明目张胆的延误,必有更深的勾当。安禄山在河北道大肆囤粮,这些‘延误’的粮食,怕是有不少流向了范阳!”她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三人心头。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只剩下浑浊河水拍打船帮的哗哗声,和纤夫号子那拖长的、带着血汗味的尾音。
小船尾随那支“济州漕三批”船队,在蜿蜒的汴河上又漂流了半日。日头西斜,将浑浊的河水染成一片粘稠的金红。前方河道渐宽,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回水湾,岸边芦苇丛生,形成天然的避风港。
那支船队缓缓驶入回水湾,依次下锚泊船。船工们吆喝着,抛缆绳,搭跳板,岸上似乎早有接应的人影晃动。
“停远些。”石憨低声道。船夫会意,将小船悄然撑到一片茂密的芦苇荡边缘,借着暮色和水草的掩护,远远窥视。
漕船停稳,并未如常卸货。反而有数十名精壮汉子,穿着漕帮短褂,动作麻利地从船舱里抬出一个个沉重的、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形木箱,通过跳板迅速运上河岸,消失在芦苇丛深处。那些箱子显然分量不轻,压得抬杠的汉子腰背深深弯下。
“不是粮食!”如兰眼睛瞪得溜圆,“这分量…是铁?”
石憨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些木箱落地时在松软河滩上留下的深陷足迹,以及搬运汉子手臂上坟起的肌肉线条,缓缓点头:“是铁。生铁锭,或者…兵器胚子。”他握紧了枣木棍。漕运船队,竟成了叛军走私军械的通道!
“看!”李璃雪突然低呼,指向船队末尾两艘并排停泊的漕船。这两艘船无论形制、大小、吃水深度,甚至船帮上斑驳的旧漆痕,都一模一样!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孪生子!
“双生船?”石憨眉头紧锁。漕运之中,为防意外,有时会安排备用船只,但多是同批不同号,如此分毫不差的“双生”,闻所未闻。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两艘“双生船”中的一艘,船身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倾斜!仿佛水下有什么巨物猛地将其拽向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