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樾之正欲再答,却被贺吟轻轻拦下。
贺吟上前一步,神情沉静,坦荡直视龙椅之上那道身影,“祭祀之法流传已久,真假难辨,若妄启祭祀,反招怨尤。我已卜卦问天,七日后也是吉日,推迟几日也未尝不可。”
他话音不高,却句句有力,气势自成。
皇帝神情晦暗不明,瘦长的手指敲着桌案,哼了一声道:“空口白言,朕如何能信?”
“愿以七日为期。”沈樾之接道:“七日内查不出端倪,我们绝不拦阻安魂钟。但若成了,此举就能救下一百多个子民的性命,更可拯救大周的命运,而陛下所需付出的,不过是短短几日时光……陛下,可愿下注?”
殿中气氛瞬时凝滞。
“若是赌输了呢?”
沈樾之仰头,斩钉截铁地答了四个字:“悉听尊便。”
高座上的皇帝没有立刻答话。他慢慢扫视着两人,蓬乱的头发掩住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悲戚。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伫立着良久未出声的厉昭身上,出声问道:“国师以为如何?”
“陛下,臣也认为安魂钟之法太过残忍,先前虽是偶然在藏经阁寻得此玉简,但始终惶惶,深觉荒谬,不敢呈荐陛下。两位能士乃非凡人,陛下不若再给个机会,毕竟祭祀还需筹备时间,七日后也算不得太晚。”
沈樾之惊讶地抬望一眼,没想到厉昭竟会替他们说话。
“好,那朕就再许你们七日。”皇帝声音骤冷,“但记住,朕向来不喜欢劳而无功的蠢货,你们最好不要让朕失望。”
他一抬手,宣退,有些疲惫地道:“退下吧。”
两人步出殿门的刹那,沈樾之觉得脊背一冷,步到贺吟左侧,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陛下……太过急于献祭了。”
“嗯。”
贺吟还欲再答,却被凑上来的厉昭插进了话:“两位能士,陛下的话还请不要太介怀。我想也是这半年来揭榜却没能解决疫病的人太多了,陛下一次次失望,所以才这般戒备。”
沈樾之忙道没有,又听厉昭说:“二位是专程来驱邪救灾的,那么现下可有地方住?若是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鄙舍虽陋,却也能收拾出两间客房,若不嫌弃,不如来我府上?”
“啊……”沈樾之下意识想拒绝,又忽然想起来,他原本就是为探究国师而来,到嘴边的话一转,“好啊,那就要叨扰国师大人了。”
“言重了。”
沈樾之无视了某人不断递来的眼色,只快步跟上了厉昭,好半天没听见步声,一转头见贺吟站在原地,眼角眉梢都挂着淡淡哀愁,像朵潮湿角落里刚长出的蘑菇。
“小贺,快过来啊。”沈樾之双手抱胸,唇角翘起,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捉弄,“你一个侍从,难道还要让国师与我候着吗?”
大蘑菇这才不情不愿地迈开新长的腿,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马车很快就到了,沈樾之最先上车,之后本该是厉昭的,谁承想贺吟却仗着他人高马大,长腿一伸,抢在厉昭前一步跨上了轿凳。
全然不顾厉昭愕然的神情,贺吟施施然落座于沈樾之身旁,朝他微微一笑道:“少爷,我只有坐在这,才能更好地侍候。”
沈樾之正待发难,却被人以掌封唇,一双黛蓝眸子骤然凑近,漾着蛊人的浅浅华光,“嘘——他要上来了。”
厉昭挑帘而入时,就见沈樾之从脖子到双颊绯色满布,还以为他是热得中暑了,连忙命人搬来冰桶置于一角。
沈樾之见了,更觉抬不起头。
由于贺吟的一番折腾,厉昭只能被挤得坐在另一侧。这车厢是按照厉昭的身形定制的,他身量比一般男子要矮小些,因此车厢中坐入三人,尤其还是有个手长脚长到无处安放的,就着实有些局促。
马车哒哒行驶,难免产生些摩擦,贺吟已经尽力端正坐好,却还是难免偶尔会碰到对面的厉昭。
贺吟蜷了蜷腿,意有所指地道:“真是抱歉,先前不知国师连马车都造得如此俭约,不知国师府是否也是一切从简?若是地方实在有限,我们再另找客栈也是一样的。”
沈樾之一口气没提上来,呛得连连咳嗽,赶忙找补:“大人,我这个侍从脑子一向不大灵光,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樾之多谢大人愿意收留。”
厉昭摆手道:“我一向从简,让二位见笑了。小贺兄弟也是担心你,我能理解。”
“你若是嫌挤,就出去和马夫一起坐着。”沈樾之用肘撞了一下贺吟,白净的小脸上染了几分不快。
“这算是少爷的命令吗?”
沈樾之没吭声,却见贺吟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竟还真的起身出去了,坐到了驭座上。
这一切发生的都很快,沈樾之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贺吟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车帘之后。厉昭见了,不由哂笑道:“这位小贺兄弟,待你还真是忠心……我看他谁的话都不好入耳,只能听见你的吩咐。”
沈樾之也是有些恍惚,他原本只是想让贺吟消停一点,没指望着贺吟真的能听他的——毕竟叫这位九重天的神君去驭座,未免太过折煞,想也知道贺吟不会愿意的。
可没想到的是……贺吟竟真的千依百顺,唯命是从。
沈樾之觉得,他的心门被重重叩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