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影第一次被抱进御花园,是在一个雪霁初晴的午后。
她不过两岁半,裹着一件火红羽纱斗篷,帽檐上一圈白狐毛,衬得小脸只有巴掌大。那时她还没有“杏影”这个名字,内务府的簿子上只潦草地记着“皇七女,小字阿歪”——因她生下来左脚微跛,学步时总往左边歪,像一株被风吹斜的苇草。
皇后那时也还不是皇后,是刚封的贵妃,十九岁,鬓边爱插一枝银丝雪柳,走路簌簌地颤。她抱阿歪进园时,宫人远远跟着,不敢上前。贵妃不许乳母抱,自己把阿歪托在臂弯,斗篷下的孩子像一团火,在她怀里一拱一拱,嘴里含混地喊:“娘——凉——”
“是‘娘’,不是‘凉’。”贵妃低头纠正,声音被寒气揉成碎玉。
阿歪哪里会改,只管把更凉的口水蹭到母亲颈窝里。贵妃被冰得“嘶”了一声,却笑出声来,抬眼看见前面那株歪脖子杏树——彼时它还不及成人高,主干被去年冬雪压折一半,却斜斜抽出一条新枝,像孩子伸出的手臂,执拗地指向天空。
“就栽这儿。”贵妃对随侍的内侍道,“阿歪,娘给你种个伙伴。”
内侍劝:“回娘娘,御苑花匠说此树难活,且姿态不端,恐碍观瞻。”
贵妃把阿歪往上托了托,孩子的小手顺势抓住她鬓边雪柳,一扯,花瓣簌簌落在两人发上,像一场袖珍的雪崩。
“姿态不端?”贵妃用指尖点女儿小小的歪脚,“本宫的女儿也姿态不端,谁敢说她碍眼?”
内侍扑通跪地,额头砸进雪里,发出闷响。阿歪被惊得“哇”一声哭出来,哭声像刚出壳的雏鸟,又细又软。贵妃却笑,低头亲她挂满泪珠的睫毛:“阿歪别怕,娘在这儿。”
那一日,贵妃亲手铲土。铁锹比她手臂还长,她得双手握,一铲下去,震得虎口发麻。阿歪被放在铺了狐裘的石凳上,裹着斗篷像只小红球,止了哭,睁圆眼看得认真。雪光太亮,她眯起眼,睫毛上结细小的冰珠,像撒了一把碎钻。
树栽好了,贵妃抱阿歪过去,让她摸摸那粗糙的树皮。阿歪却抓住一根低垂的枝条,往下一拽——“咔嚓”,脆生生的断响,一截带苞的杏枝被攥进她手里。贵妃要夺,阿歪死死不放,嘴里奶声奶气:“给——娘——”
那是她人生里送出的第一份礼物。
贵妃蹲下来,让女儿把断枝插进自己鬓边,与雪柳并立。银白与褐绿交叠,像冬与春在鬓边握手。阿歪歪头看,咯咯笑,露出四颗小小的乳牙,口水顺着嘴角淌,在斗篷上洇出更深的红。
“歪脖子树,歪脚娃娃,”贵妃轻声道,“天生一对。”
后来,阿歪会走路了,左脚依旧歪,却走得飞快,像只红羽山雀扑棱棱冲进御花园。她学会的第一个完整词不是“皇上”,不是“容嬷嬷”,而是“阿歪”——她给自己起的名。每回跌倒,只要贵妃伸手,她就仰脸笑,露出虎牙:“阿歪——起——”
三岁那年春,歪脖子杏树第一次开花。花不多,只七朵,却开得极盛,粉得几乎透明。阿歪踮脚去够,踮脚也够不着,急得原地蹦跳。贵妃从背后托住她腋下,一举——阿歪“咯咯”笑声惊起檐角栖雀,她伸手扯下一瓣,反手贴在贵妃眉心:“娘——花——”
花瓣薄如蝉翼,被体温一熏,很快蜷成一点湿红,像一粒朱砂痣。贵妃抱着她,在树下转圈,斗篷下摆扫过落英,卷起细小的粉雾。那一刻,御花园的风都是甜的。
四岁那年,阿歪第一次握剑。木剑,是贵妃用西海进贡的沉香木亲手削的,比她手臂还长。贵妃在树下舞剑给她看,月白裙裾旋成一朵倒扣的莲。阿歪学着挥,却因左脚使不上力,扑通坐倒,木剑砸在歪脖子树干,震落一阵花雨。她愣了愣,突然咧嘴笑,露出虎牙:“树——陪——”
贵妃蹲下来,用木剑另一端轻轻点她鼻尖:“树会陪你,娘也会。”
阿歪歪头,伸出小拇指,要拉钩。贵妃配合地弯下自己修长的指,却被孩子一把抓住整只手,软软的手心全是汗,像攥着一团刚化开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