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您要明白,那都是无所谓的,就像现在抽去您脚底的地板,您和这桌子上的所有东西——纸张、墨水……墨水泼洒出来,所有东西都被溅上了墨点……”
“说下去,说下去!抓紧。那边还有人等着呢。”
我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把发生的事情和笔记上记录的一切都讲了出来。我对他讲了真正的我,毛发蓬乱的我,还有她说的那些关于我的手的话,没错,一切都是由此开始的。我还对他说了,我当时如何不想履行自己的义务,如何自欺欺人,她又是如何弄到伪造证明,以及我又是如何一天天锈蚀的。我还提到了底下的长廊和巨墙外面的事情……
我气喘吁吁、颠三倒四地把这一切讲了出来,感觉辞藻枯竭。他那两片双曲线的嘴唇带着讥讽一直递来我需要的词句,我感激地连连点头称是……现在已经是他在替我说话了(怎么会这样?),我只能听着,不断重复:“对,然后……当时就是这样的,对,对!”
我感觉脖子根就像涂了麻醉剂一样变冷了,我艰难地问道:“怎么会——您是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的啊……”
他的脸上浮现出讥笑,没有说话,嘴唇的弧度越来越大……然后,他说:“您承认吧,您想对我隐瞒什么事。您把您在巨墙外面见过的人都数了一遍,可是唯独漏掉了一个人,您敢说不是吗?您不记得,您在那儿看见过我一闪而过吗?没错,您看到的就是我。”
沉默。
突然,我的脑袋像是被敲了一下,我不知羞耻地反应过来:他,他也是他们的人……我整个人、我所有的痛苦、所有我费尽心力当作功绩报告给他的东西,都显得如此可笑,就像关于亚伯拉罕和以撒的古老故事[1]一样。亚伯拉罕浑身挂满冷汗,高举着刀子正要刺向自己的儿子,却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不要这样!我只是开个玩笑……”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弧度越来越大的讥笑,我用手撑着桌子的边缘,慢慢地、慢慢地和圈椅一起离开了桌子,然后,突然双手环抱着自己,一路穿过叫喊、台阶、张大的嘴,慌乱地逃了出去。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跑到地下一个列车站的公共厕所里的。在地面上,一切都毁灭了,史上最伟大最理性的文明崩溃了。而在这里,就像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一切都保持着完美的原貌。试想:这一切都难逃厄运,都将覆满荒草,只有在“神话”中才能听到这些……
我大声地呻吟起来。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到有人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肩膀。
是我的邻居,他在我左边坐了下来。他的额头像是一个巨大的光秃秃的抛面,上面布满了黄色皱纹,像是一行行模糊不清的文字。这些文字讲的都是关于我的事。
“我理解您,完全理解,”他说,“但是您还是得平静下来,不要这样。这一切都还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重要的是要让所有人都了解我的发现。我头一个告诉您:我计算出来了,压根就没有无穷大!”
我奇怪地看着他。
“没错,没错,我跟您说:压根就没有无穷大。如果世界是无穷的话,那么其中物质的平均密度就应当等于零。然而我们都很清楚,密度并不为零,因此,整个宇宙是有限的,它是球形的,宇宙半径的平方r2等于平均密度乘以……我只要计算出这个系数,就能……您明白吗,一切都是有限的,一切都是简单的,一切都是可以计算的。那时我们就能取得哲学上的胜利——您明白吗?而您,尊敬的先生,您的大喊大叫干扰了我完成这项计算……”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我更为震惊。是他的发现还是他在这个世界终结的时刻表现出来的坚定。我直到现在才发现,他手中还捧着记录本和对数刻度尺。我明白了:就算一切都将毁灭,我的责任(对于你们——素未谋面的亲爱的读者们的责任)就是要把我的笔记以完结的状态保留下来。
我问他要了几张纸,在上面写下这最后几行字……
我本已经准备画上句点,就像古代人在埋葬死者的墓穴前竖起十字架一样。突然,铅笔抖了一下,从我手指间滑了下去……
“您听我说,”我拉了拉邻居,“听着,我在跟您说话呢!您务必——您务必要回答我一个问题:您那个有限宇宙的尽头是什么?再之后又是什么?”
他没来得及出声作答,上面的楼梯上就响起了脚步声……
注释:
[1]故事中,上帝要试验亚伯拉罕的信心,便吩咐亚伯拉罕把爱子以撒献为燔祭。亚伯拉罕带着以撒上山,把以撒绑起来,然后举刀朝以撒砍去。耶和华让使者拉住了亚伯拉罕的手。上帝因亚伯拉罕听从他的吩咐肯献出自己的独生子为燔祭,对亚伯拉罕表示称赞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