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听我说,”我向她说道,“我想您也知道,在大一统国家吸食尼古丁一类的违禁物品,尤其是烈酒的人,会被无情地……”
她的两道眉毛高高地挑到了太阳穴,形成了一个嘲讽的锐角三角形。她说:“快速杀掉少部分人确实比让更多的人自我毁灭、自甘堕落要来得英明。这是一种无耻的正确。”
“是……是一种无耻的正确?”
“要是把这些赤裸裸、光溜溜的真理放在大街上……您想想吧……就拿那位我最热忱的追求者来举个例子好了(这个人您也知道),如果撕下他用谎言堆砌的外表,让他以本来面目出现在人群之中……这真是让人恶心啊!”
她大笑起来。但是我明明看见她脸下边嘴角到鼻翼两旁出现了一个悲伤的三角形。她脸上的这两道深沟让我突然明白:在那个长着招风耳的S形驼背怀中的她,应该就是这副模样……他……
多说一句,这里我只是尽量把我当时不正常的感受传达给你们。现在,我在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自己非常明白:一切都理应如此,他作为一个普通的诚实的号码,也应该有享受生活的权利——反之就不公平,对,这是清晰明了的……
I-330奇怪地笑了好久。然后她认真地看着我,一直往心里面看去:“重要的是,我和您在一起很放松。您真的太贴心了,哦,我相信,您不会去护卫局告发我,告发我喝酒、抽烟。您也许会生病,您也许会忙于工作,或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让您不去告发我。现在,我相信,您会和我一起饮下这美酒……”
这口气充满了讥笑和放肆。我清晰地感到:我现在又开始憎恨她了,但是我为什么要用“现在”这个单词?我从头到尾一直憎恶这个女人。
她一口气喝完了满满一杯的绿色毒液,然后站了起来,向我走了几步,杏黄色裙子下透出她粉色的躯体来,最后在我的圈椅后面停住了……
突然,她用手搂住了我的脖子,用嘴唇堵住了我的嘴唇……
不,不是堵住,是往更深的某个方向,更让我觉得可怕……我发誓,这完全不是我料想的样子,或许,只是因为……因为我不能(我确定了),我不能对接下来的事情产生幻想。
她的嘴唇甜得让人不能承受(我猜想这是酒的味道),我一口接一口地被灌进了这燃烧着我喉咙的毒液……我与大地分离,成为一个独立的星球,我疯狂地旋转着,沿着一条不曾被计算的轨道向下飞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只能写个大概,只能用一些相近的类比来叙述。
以前的我从未想过,但这确实是事实:我们生活在地球表面,而地球内部是熊熊燃烧的火海。但是我们从未想到过这一点:要是有一天我们脚下薄薄的地壳突然变成了玻璃,那我就会这样猝不及防地看见……
我的身体变成了玻璃,我看到了我身体的内部。
这时出现了两个我。一个是过去的Д-503,号码Д-503,而另外一个……以前他只敢从身体外壳稍微探出一点自己毛茸茸的爪子,现在他撕裂了外面的躯壳,整个人都爬了出来,马上我的身体就会完全变成碎片……那个时候怎么办?
我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抓住了圈椅的扶手,我想听听过去那个我的声音,于是我问:“您是从哪……哪弄来的这……毒药?”
“哦,很简单,我认识一个医生,我的一个……”
“您的一个,您的一个什么?”
另一个我突然跳了出来,大喊着:“我不允许!我只能是您的唯一!谁要是……我就杀了他……因为我……您……”
我看见,另一个我用毛茸茸的手一把搂住了她,撕开了她身上单薄的丝裙,用牙齿深深地吮吸着她——我清楚地记得,他用的就是牙齿。
我已经不记得I-330是怎么挣脱出来的。现在她又用那讨人厌的不透光的窗帘遮住了她的眼睛。她靠着柜子站着,听着我讲话。
我记得,我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她的腿,亲吻着她的膝盖,祈求着说:“现在,就是现在,就在这一分钟……”
她锋利的牙齿映入我的眼帘,两道眉毛上挑成一个讽刺的三角形,她俯下身来,一句话也不说地摘下了我的号牌。
“亲爱的,啊,我的宝贝。”我急急忙忙地扒下身上的制服。但是I-330又一言不发地把号牌中的表送到了我的眼前,22点25分。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知道,这意味着,等我走到街上,肯定是22点半之后了。刚才的疯狂一下子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我还是我。我只明白一件事: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
我没有跟她告别,头也不回地往屋外跑去。我一边跑一边还匆忙地把号牌别上了。我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备用楼梯(我怕在电梯上遇上什么人)下来,窜到了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眼前的景象和以前并无二致:简单、普通、合乎情理。闪着火光的玻璃房子,像玻璃一样苍白的天空,浅绿色静止的夜晚。但在这安静、凉爽的玻璃之下——有一种暴烈的、鲜红的、毛茸茸的东西在疾驰。为了不迟到,我屏住呼吸,疯狂地奔跑着。
突然我感觉到刚才匆忙别在胸前的号牌掉了下来,落在了人行道的玻璃路面上。我俯下身子去捡——就在这安静的一秒钟。我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过身:一个不高的驼背身影从街角拐弯出来。至少当时,我觉得自己看见了这么一个身影。
我用尽全力奔跑起来,只听见风从耳边刮过的声音。在宿舍的大门前面,我停了下来,看了看表,差1分钟22点半。我竖起耳朵听了听,身后没有人。我刚才所见都是荒唐的幻觉,都是拜那可恶的毒酒所赐。
夜晚的时间是折磨人的。身下的床沿着正弦曲线上下运动,一会儿升上去,一会儿又降落下来。我告诫自己:“在夜晚睡觉是号码的义务,就像在白天号码应该工作一样。为了白天能正常工作,夜晚睡觉是必不可少的。夜晚不睡觉是犯罪……”但我还是睡不着。
我要死了。我无法履行对大一统国家的义务……我……
注释:
[1]指窃听器中的膜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