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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王白泰昆(第1页)

白泰昆跟我住一个小区。我起先不认识他老人家,只认识他儿子。他儿子叫白松涛,比我大不了一轮,很谈得来。有一回我们哥儿几个聊天,我谈到最近养的金鱼,他就谈到他们家老爷子养的鸟儿。花鸟鱼虫自古是分不开的。白松涛问我,在咱们小区没瞧见过一个老头推着一辆板儿车,上头摞满了鸟笼子,天天遛鸟?我一拍桌子:我×,那是你们家老爷子啊,我还以为是卖鸟的呢!老爷子贵姓啊?白松涛劈手给了我后脑勺一巴掌。

这位推三轮车遛鸟的老爷子我当然见过。我们小区有很多奇人——其实所有小区都有很多奇人。有打拳厉害的,有唱戏玩票进过梅兰芳大戏院的,有七十来岁一头银发天天骑弯把儿赛车的,有推三轮遛鸟的。都是爱玩儿的人。这位老爷子每天早上七点半出门,有一段时间跟我上班一个点儿,老能碰上。他那辆三轮车,光是笼子的摆放、拴刹、固定,就是一套学问。什么笼子在上,什么笼子在下,哪些鸟在外,哪些鸟在里,都有讲究。每个笼子都有个铁钩,一开始我还以为两三层笼子摞起来的时候是要摘钩的,后来一问才知道没有摘,都是笼子底儿直接摞在笼子钩上的。倘若早20分钟经过那栋楼,就会看见老人从屋里一对对地往外拿鸟笼子,码上一层,用细绒绳里里外外拴上一层,再摆下一层。拴罢三层,缓缓推起车来。起初一两步很吃力,弓步下腰,端肩提肘,像是从泥潭里拖出一条古船一般,带着三轮车慢吞吞地走起来。后面就轻快些了。这个老爷子就是白泰昆。

白泰昆的儿子白松涛是个IT精英,很有几个钱,开一辆奥迪小车儿。但是白泰昆夫妇过得十分节俭,认识以后会发现,你完全看不出来他们家有一辆奥迪。我有一回缠着白松涛带我看鸟去,白松涛不厌其烦,一甩我手:你怎么跟小孩儿似的?我高中以后就没带朋友上家里玩儿去了!我说:你这样是不对的,你爸那么喜欢玩儿鸟,一定是因为太寂寞了,我养金鱼就是因为寂寞。白松涛说:

“放屁!头一个,我妈还活着呢!第二,第二嘛……我爸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等到了他们家门口,白松涛嘱咐我:你要看鸟,你就看鸟,别没话跟我爸瞎搭哏(注15)。我说你爸很凶吗,我平时看着不觉得啊!他叹了口气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白家住的楼跟我们家户型完全一样,但进去以后有一种进错了时空的错觉。屋里挂满了画,几乎看不见墙。国画和油画都有,抽象与写意齐飞。画的内容大部分是鸟。朝南的大屋则摆满鸟笼,一条暖气管子上挂了得有上百个鸟笼钩。窗台上密排数十个鸟食罐,在夕阳下闪着温润的光。一有生人进屋,鸟们都炸了窝,叽叽喳喳叫了起来。白泰昆老先生从报纸后面的眼镜上头看了看我,抬起一只手挥了挥,也不说话,就继续看起报来。对于初次上门的儿子的朋友来说,这其实有一点儿没礼貌,但我多年走访各路民间高手,早习惯了这些人的臭脾气怪性子,当下叫了声好听的,然后背起手开始看鸟。这时候白松涛的母亲及时出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这位老太太不是北京人。听口音应该是哈尔滨一带的,在这小区住了三十年,乡音一点儿都没改。同样没改的是其家乡人民那种几乎令人畏惧的热情。比方说,她要跟你打招呼,方式就是照你肩膀头“啪”的一个八卦掌;她要夸你长得壮,方式就是对着你胸口“砰”地来个扬炮。不单如此,该大妈端上来的茶盘硕大无比,形状怪异,看起来是用三个鸟笼子的底儿改造而成的。那个底儿应该有专业的名称,可惜我不懂,白泰昆也不讲。

介绍讲解工作主要是由大妈完成的,她情绪十分高昂,看起来很久没有客人了。她的样子让我想起《美女与野兽》里面城堡里的那些兴奋地唱着《做我们的客人》(BeOurGuest,电影《美女与野兽》插曲)的用人。看了一会儿屋里的鸟,她邀请我到院里坐坐。我才想起来他们家是一楼,有一个我家所没有的院子。出来一看,院子不大,挺四致,简单栽了两三棵树,摆了四五盆花。大妈说,这些花都是她伺候,老头子的心思全在鸟身上。再往南去,院墙开了扇小门儿,外头是他们家的买卖,卖大饼切面,也都是由大妈一手操持,每天只在中午跟傍晚营业两三个小时。

他们家养这么多鸟,卖的烙饼能吃吗?我正琢磨这一哲学命题,忽听身后传来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绝对干净!”我吓了一跳,弯腰就捡花盆,白松涛赶紧把我拦住了,夺过花盆怒道:你干吗,惦着给我们黑子来一翻天印啊!我一愣,什么黑子?回头顺他的手观瞧,原来窗台上坐着一只大鸟。

如果上面这一段阅读体验有些奇怪的话,问题完全出在最后一句上——一般来说,你不会想到一只鸟会坐着,因为它们的身体结构决定它们没有这个功能。但这只鸟太绝了,一屁股坐在窗台上,两只爪子冲前支棱着,看上去简直像是从华纳风格的动画片里跑出来的。这是一只大黑鸟,爪子、嘴都是黑的。它太大、太胖了,看上去都跟鸡差不多了。我一回头看它,它又开口说道:“一张两斤!”我目瞪口呆,转头看了看白松涛跟他妈。俩人都是一副得意扬扬的表情,好像自己儿子刚拿了100米第一名一样。大妈问我:“怎么样,我们黑子口齿清楚吧?”我张着嘴伸着脖子点了点头。她照着我后背“啪啪”两掌,差点儿把我打吐血,笑道:“头回见着真的鸟儿说话吧?”我似笑非笑地又点点头。我真正诧异的原因是,我只听说过八哥跟鹩哥会说话,乌鸦会说话还是头回听说。另外“黑子”这名字跟我一个发小儿的绰号相同,而那个黑子是个大舌头。我问白松涛,你们家黑子是……是乌鸦吗?白松涛正待回答,吱呀一声,阳台门开了,白泰昆背着手走了出来。

夕阳绕过院墙,白泰昆一身白衣、一头银发沐浴其中,身姿挺拔,器宇轩昂。结果他一开口,我差点儿让口水呛死。“鹩哥!”他说。我真正惊讶的并不是他瞪眼管乌鸦叫鹩哥——虽然这也挺让我惊讶的——而是他的口齿。他的咬字,发音,怎么说呢?就像你吃了一口特别烫的东西,当着一桌亲朋的面儿又不肯吐出来,急得直吐白沫。这时候别人问了你一个什么问题,你挣扎着、含着嘴里那个烫东西含混不清地答道:

“鹩哥!”

就是那种声音。白泰昆说完,伸出左手,名叫黑子的鹩哥就懒洋洋地劈开腿,踩着窗台先站起来,然后一步步地走过去,把爪子放在白泰昆手上,爬了上去。太德行了吧!我心里骂道,你他妈还是鸟吗?鸟能坐着吗?鸟不是应该蹦的吗,你怎么还会走啊!(后来我想了想,鸡也会走。)

“嘴跟爪,我涂的。”白泰昆慢慢地比画着说,“鹩哥,人家偷。乌鸦,不偷。”

那也不对啊?我心说,鹩哥还有金腮银翅子呢!但是我没敢问,我的注意力很大一部分都被他那个奇怪的发音吸引了。白松涛趴在我耳朵边儿上小声说:“他说,鹩哥嘴跟爪子太扎眼,溜达出去容易让人顺走,涂黑了就——”我竖起两根手指打断他,走上前去冲老爷子拱了拱手。老人照样还礼,看上去心情挺不错。

我跟老爷子仨字儿仨字儿地聊了会儿天。不是我故意忽略白松涛的嘱咐,这是因为老爷子主动拉着我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招老人喜欢,老头儿老太太都爱拉着我说话,作为代价,我不招同龄人待见。鬼才想要这个天赋呢!真让人头疼。眼看太阳压山了,再不走就到饭口了,我起身告辞,老爷子慢悠悠地送出来,对我说:“再来。”说罢一抬手,回去看鸟了。黑子扑腾起来,穿过走廊,飞到白松涛肩膀上,开口道:“有空常来!”我大惊,以为见鬼,跌跌撞撞地跑了。

关于我最后失态地跑掉,原因是这样的。我对鸟并不是完全无知的,我小时候,爷爷就养过很多鸟,其中当然也有鹩哥,所以我认得鹩哥。鹩哥学说话,比想象中要难得多,而且忘性很大,每年都得重新教,一年恨不能忘一半儿。更重要的是,鹩哥是能学会说话,但学不会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它要是学会了“你好”,就老说“你好”,不分场合。它不会情景式会话,也记不住前后顺序,或者哪句话自己是不是刚刚说过了。所以当黑子在门口说出“有空常来”的时候,我被其恰到好处的语气语调和正确无误的场合、用语所震惊,以为它是什么冤魂成精了。当时我隐约觉得还有什么不对,但是相比“隐约不对”而言,“明显不对”的东西太多,我一时间把这件事忽略了。

后来白松涛在小区花园儿里见着我,挺不好意思地跟我解释,说他爸爸是个怪人,招待不周多多担待。我说,你快别这么说,好像我多不懂事儿似的,咱老爷子是有什么病吧?白松涛脸蛋子呱嗒就耷拉下来了。我连连摇手说,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老爷子说话那个……白松涛抬起手止住我,叹了口气,拽着我在花坛边儿上坐下了。

他说:“我爸有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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