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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九章(第1页)

2034年4月8日 星期六 晴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王:你不是说今天来不了?

咪咪方:待着也是老想那些事,还不如到你这儿来,两个人一起想,实在掉进去了,还有你这个恶毒的老头用恶毒的语言把我拉出来。

老王:我最喜欢的方言的一句语录就是:我允许你对我无礼。

咪咪方:还有呢?

老王:还有无穷类推——我允许你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允许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咪咪方:过去老觉得我爸的文风和你分不出个儿,都是一个腔调,现在发现他还有滥情的一面,真不习惯,可他下笔这么浓,怎么能持久?

老王:写这样的东西,就像写遗书,顾不上那么多了。

咪咪方:梅瑞莎看完,说这个人完全是疯的,已经不能区分现实和妄想,他在看,只看他想看的,他在想,只在自己的想法中。他完全不是假定,是真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她编了一句话,回答方言书中的自问,我会老干什么?你会老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老王:我倒也编过一句,没她这回答得好,我的是:你会老写小说。你知道我的忧郁症是怎么好的吗?有一次很多人一起吃饭,我又在说我的忧郁和厌世,小孩坐在我旁边听了一晚上听急了,搭上也喝了不少酒,一扭脸冲我说,你不吹牛逼会死啊!

咪咪方:小孩挺牛逼的嘛。

老王:小孩巨牛逼,正经是一疯子,十一岁就住精神病院,小学到中学,人家放假,她就收拾东西去精神病院,开学再回来上课,我们认识她的时候她二十,看上去就像十五,她说住精神病院可以不长大,因为没人逼你长大。

咪咪方:她疯什么?我意思她什么地方不正常?

老王:什么地方都正常,超级正常,我意思是她疯正常。头一面见小孩你就会觉得这小孩有点怪怪的,也看不出哪儿怪,就是觉得不太对,她那种笑容,说话走路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管多少人环境多乱,她都显得沉着,看人的眼神十分镇静,这么小一小孩哪儿来的这份沉着和镇静,让你不禁觉得好玩和有意思。小孩告诉我们,从香俱乐部开业,她就一个人在那儿玩了两年,一个人跳舞,一个人买“长岛冰茶”喝,从晚上跳到早上舞厅关门,一个人叫车回学校。直到碰到我们,才开始跟我们一起玩,我们是她在舞厅认识的第一拨朋友。那天也是凑巧,俩女的为上厕所打架,一个把另一个打了,被打的那个报了110,警察来处理问题,外场特别乱,音乐也停了一会儿,还开灯,没法跳舞了,她正碰上她一个同学往我们包房来,就把她一起带进来,正巧坐在我和方言旁边,就跟我们聊上了。小孩是电影学院的学生,表演98届本科,该上三年级了。我说您这性格怎么学表演呀?小孩说我这性格正合辙儿学表演,都不用学一考就考上了。我说噢,您一直都是在表演。

小孩是离异家庭——直说就是私生子。父亲是北京知青,母亲是上海知青,都在内蒙古插队,刚怀上她就赶上回城,她妈她爸正准备结婚也不结了,分手各回各自的城市。第二年她妈一生下她就把她送给北京男方家里,从此大概是她得病后来看过她几次,想把她接走,后来也没接,是怕她这病还是什么原因也没说。那时她妈已经结婚有了家庭和另外一个女儿。后来她妈全家移民澳洲,开始还有信还说等她病好一点给她也办去,后来就没信了。现在她猜她妈是在悉尼,也许还在堪培拉,因为她妈最后一封信是在堪培拉,在信中说想搬去悉尼。之前小孩她爸也另外结婚有了一个女儿,小时候还常走动小孩也去她爸家住过。小孩她爸挺没本事,回城就在街道工厂工作,人挺老实在家也是媳妇做主,小孩就没法在他家多住了。小孩的后妈人不坏,心情好的时候对小孩也挺好,挺喜欢她至少在面儿上看不出对亲的和远的有什么厚薄,小孩小时候长得就漂亮她自己说私生子都漂亮,可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小孩的后妈还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多。后来小孩她爸下了岗,再就业再下岗,又得了一病,风湿性心脏病,什么活也干不了,连话都没有了,一天到晚在屋里躺着。

小孩就跟着也是一个人的奶奶过。小孩爷爷当过大学校长呢,苏北人,乡绅家庭,抗战初期捐产投共,既有老干部资格又算解放区坐大的土知识分子。“文化大革命”被人打死了还是自己病死的小孩也说不清。小孩刚到奶奶家也过过几天好日子,教育部刚给小孩爷爷平反补发了工资,小孩奶奶就带着小孩到处下馆子,给小孩买新衣服。小孩那时候也吃过“老莫”“新侨”什么的,也有很多在中山公园动物园拍的照片,一个小人站在苍松翠柏老虎梅花鹿之间打扮得跟洋娃娃似的。

后来小孩奶奶穷了。小孩奶奶也读过书,通古文和一点俄文,“文革”前也上班,在一个什么干部进修学院。小孩去替她领过退休工资,工资不高大概也就是一般职员,是解放初期参加工作没准是那种特别向往革命的资产阶级家庭的女学生也曾经意气风发也不知怎么和她爷爷搞到一起去了。“文革”中小孩奶奶就办病退回家歇了,后来几次涨工资也没赶上,就这点钱加上一点直逼零的积蓄,20世纪80年代物价水平慢慢上去了,消费都高了,小孩奶奶这样原来级别也不很高又很早退休的人生活水平下降得最明显。还不要讲下降,你原地不动别人上去了你的感觉就是越来越底层。上次你讲到你回你爷爷家的感受,我就想插话,复兴路一带也是20世纪80年代开始败落的。我小时候那是很好的住宅区,有自己供应系统,军人那时都是高工资,政治地位也高,一个尉官就可以满城招摇。80年代以后北京逐渐往东朝阳这边发展,新洋楼一起来,西边50年代的苏式建筑就显旧了,几个老的军队大院聚集区复兴路红山口,几个老的地方干部宿舍区三里河百万庄和平里,都一副潦倒的样子,被东区新兴资产阶级和外国买办的销金窟五星酒店公寓商场玻璃大楼比下去了。我回西边最明显的感觉是商店里的商品比东区差不止一个档次,同样吃的用的东西,西边这边净是假冒伪劣产品,国外名牌几乎没有,商店也多是小商小贩,便宜呗,消费能力不够嘛。后来我回西边经过复兴路看那些大院出来的孩子,看不到一双明亮自信的眼睛,而这种眼神在当年复兴路上随处可见,失去了这等眼神的西郊变得极其平庸,男孩子女孩子也都不可爱了。

我也许没资格为西边这些地区的没落叹息。也许没必要,社会在发展,一些阶层的没落也许不可避免,也许是好事,这批人仅仅是落回到他们应有的位置上,过去的时代把他们捧得太高了。方言有一阵每回一次西边回来就说,谁要看不到中国这几十年发生的根本变化,就带他去西边,看看那些过去的政权基石今天过的日子。

毛跟斯诺说,他没有改变世界,只改变了北京郊区的几个地方。我一直认为这几个地方里就有复兴路。现在看来他这话都说大了。

在一个北京里,曾经共存着清以降几个时代的文化行迹和建筑遗址,也是洋洋大观。民国昙花一现。毛时代的遗存现在也只剩一个天安门广场还基本完整。听说已经有呼声要把纪念堂人民大会堂几大块整体迁走,恢复故宫至正阳门的古建筑轴线,另外在廊坊单搞一个占地两千亩的革命时代景观主题公园,还要把军事博物馆海军黄楼总后礼堂都迁去。还得说现实最魔幻。再过五十年,要凭吊那个时代恐怕只有去潘家园旧货市场了。方言爱说,我们要不是自己出来混,哭着喊着往自己脸上贴金,也早颓了。他要活着,我要天天问他,今天你颓了吗?

小孩的奶奶颓了,是最早颓的那批,人一往下走,觉得自己是在社会底层,情绪就真在底层了。小孩的奶奶倒也没虐待小孩,还是尽其所能给小孩吃给小孩喝,可是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小孩奶奶成天虎着脸,小孩跟她说话她也不爱搭理,小孩犯一点小错,吃饭碗没刷干净,睡觉被子没叠整齐,她就站在这个错误面前一声不吭流眼泪,直到小孩自己过来把这个错误改正才收泪回屋。有时小孩没法发现错误在哪儿,这错误太微小可能就是地上的一个米粒,铺桌子塑料布上的一小摊水渍,奶奶能站在一个地方几个小时,甚至通宵,盯着这个错误默默流泪到天明。

小孩一颗心每天都是惊的,奶奶往哪儿一站,她就一惊,马上内疚:我又错了!

她只能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每做一件事马上回头自觉检查一遍,一遍不放心两遍,两遍不放心三遍,出了门再开门回来看一遍。

奶奶老那么不高兴,她认为都是她的错,她想做乖孩子,愿意做乖孩子,她觉得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做到。奶奶给她这样的暗示,错误是可以避免的。奶奶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小孩每次进奶奶屋都觉得像没人住过。

小孩每天在家就像小偷,蹑手蹑脚,动每样东西都小心一丝不苟放回去恢复原状,她也要这样的效果,她从来没经过任何屋任何家具和陈设,就像她从没在这儿住过。小孩说,她那时最恐怖的就是厨房盘子掉地的声音,即便是奶奶失手打的,盘子摔碎的一刹那,她不管隔着多远,在干什么,浑身的血一下就沸腾起来,甚至必须双手攥紧拳头,咬牙,才舒服,才能度过那一刻。那个时候她也就六七岁,还不懂这是什么反应,现在懂了,说得清了,她说是战斗前听见枪响战士的那个反应虽然她也从来没当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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