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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第1页)

在由墨西哥返回芝加哥的途中,我便顺路,或者说从东圣路易斯去平克尼维尔,看望了多年没见的弟弟乔治。他已经长大成人,个子高大可是脚步不稳。他眼睛下面白皙皮肤上那褐色的阴影表明,他也同样按自己的方式进行了那种我们要想生存而作的斗争。仿佛时间一到,我们便撇开我们的伙伴关系,各自跟自己选定的对手,在他的密室里摔上几跤,就像在山里或大地窖里一样。乔治的情况也是如此。

他曾是个漂亮的孩子,现在他依然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他仍像从前一样,他的衬衣不成体统地在背后鼓起一团,他的头发依然如故,长得像栗壳刺,棕里透黄,硬如钢毛。他对自己的命运态度尊严,令我引以为傲。他们把他训练成了一个鞋匠。他不会操作你在修鞋店见到的那种在防护板下砰砰捶击,并带有尖叫着的圆盘和圆毛刷的机器,也不会用手工制鞋,可是他在上鞋底、钉后跟方面还是不错的。阳台下面的地下室,便是他干活的地方。阳台很大,因为这儿已是州的最南部,简直可以称作南方了。房子是木结构的,很大,刷成白色。藤蔓把他那满是灰尘的窗口下部遮成了绿色。我看到他在低头干活,从嘴里取下衔着的钉子,把它们钉到皮里。

“乔治!”我望着这长大成人的汉子,喊道。他立刻认出是我,高兴地站起身来,完全跟从前一样,用浓重的鼻音说道,“嗨,奥吉!嗨,奥吉!”如果再继续叫下去,声调拖长,重复叫这两个字,往往就会变成嚎叫了。由于他没有朝我走过来,我便朝他走上前去。“嗨,你好吗,老弟?”我对他说。我伸出一只手把他拉到身边,把头枕在他的肩上。他穿一件蓝色工作服,高大,白净,只是两只手脏了点。他那没长大的脸上的眼睛、鼻子和小嘴,仍像从前一样纯朴。他不知道他本可大大埋怨我没有照顾他,反而一见到我就这么高兴,这使我大为感动。

已经有三四年没人来看他了,所以院方特许我跟他待一整天。

“乔治,你还记得什么?”我问他。“老奶奶,还有妈妈、西蒙、温尼?”他微笑着跟着我说出了这些名字,就像他小时候跟那条狗一起沿着铁丝篱笆摇摇晃晃来回跑时,经常唱的那支人人爱妈咪的歌中一样。他润湿的嘴里牙齿洁白整齐,尽管两个犬牙长得很尖。我挽着他的手在院子里走着,他的手现在比我的还大了。

这时已是五月初,栎树的树叶已经长得郁郁葱葱,乌油油地很茁壮;大大的蒲公英叶子也生意盎然;树下土地的温馨围绕着我们。我们沿着围墙走着。开始,我觉得这只不过是堵围墙而已,可是我心里一震,忽然,想到乔治是个被囚禁的人,他从未走出过这堵围墙。可怜的乔治。于是,未经请求允许,我便领他走出了院门。他两眼望着自己那走在陌生路上的双脚,看着它们往哪儿去,因为他害怕了。在十字路口的商店里,我给他买了一盒巧克力软糖饼干。他接了过去,但不肯吃,而是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这时,他的眼睛很不自在地朝四周打量着,于是我说,“好吧,乔治,咱们马上回去。”这才使他安定下来。

一听到吃饭铃响——那声音就像是儿童动物园中老鼠城里那教堂的钟声——他已经被训练成立刻作出反应。他撇下我顾自朝爬满藤蔓的绿色食堂走去。我跟着他。他取了自己的饭盘,我们便坐了下来,跟那些脑子有问题的人一同吃饭。他们把白铁饭盘刮得喀喀响,边吃边摇晃着自己那虚弱的脑袋,既没有交谈,也没有东张西望。

制定照管这班人的计划肯定很简单,就像设计蓝白色条纹的枕套图案一样,只要给他们吃饭,穿衣,安排他们住宿就行了。也许连这个计划也没有。

离开那儿后,在余下的旅途中,我一直在想应该为乔治做点什么,不能让他就这样度过一生。同时,我也想到,一旦碰到要实实在在地来处理像囚犯、孤儿、残疾人、白痴和老年人等一类人的问题时,我们的托词是找得多么快啊!我决定在探望过我妈之后,便去找西蒙商量乔治的事。对此我拿不出任何具体建议,但我心里对自己说,西蒙有钱,因此他应该知道钱能做些什么。不管怎么说,当我快要回到芝加哥时,我想到了西蒙。我要去见他。

我从一个福利院来到了芝加哥的另一个福利院。这两个地方截然不同。妈已不再住在厨房隔壁,而是被安顿在简直像公寓的房间里,地板上铺着巴基斯坦的古利斯坦地毯,窗子上挂着窗帘。我事先已给她打过电话,告诉她我要来看她。她已在前门倚在白手杖上等着我。还隔着一段距离时,我就叫她,免得她受惊。她转动着头寻找我的位置,既伤心又高兴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在那红润的长脸上,眉毛从黑眼镜边上扬起,仿佛也在用眼睛看着我。她吻了我,对我轻声低语。她抚摸着我的面颊说,“你瘦了。奥吉,怎么会这样瘦啊?”接着她领我从后门来到她的房间。她那修长的身材几乎跟我一般高。一股烧鱼的香味一直冲到楼上,涌进我归乡的情怀,使我想起从前跟妈一起坐在厨房里的温暖。

梳妆台上摆着我从墨西哥寄来的全部明信片,还有西蒙和夏洛特的照片,是摆给可以看见东西的人看的。可是,除了忌恨西蒙的管理员夫妇外,还有谁来过呢?只有安娜·考布林偶尔来上一次,要不就是西蒙本人。他常来看看她,见她已被安置在她那中产阶级的居室里,心里颇感满意。她也知道她受到了令人满意的待遇,她腕上戴着银手镯,脚穿高跟鞋,还有一台安有一个络网罩的收音机。事实上,当劳希奶奶穿着那件最好的敖德萨黑衫,躺在纳尔逊老人院里,她无望地奢求的,也不过是妈今天享受的生活而已。这就是为什么劳希兄弟会让老奶奶如此失望,他们既不重视她的正当要求,也缺乏规范意识。然而,要尽力不辜负西蒙和夏洛特为她做的这一切,对妈来说并不是一项轻松的任务。据我推测,西蒙比夏洛特更难伺候。他非常爱挑剔。他打开她的衣柜,检查她所有的衣服,看看是不是都干净,衣架上少没少衣服。我知道,当西蒙为你做好事、谋福利时,他会使你感到很不自在。

不过,也许是那令人怀旧、香气扑鼻的鱼汁味儿,使得我过于批评现在的状况,夸大了妈的难处,把古利斯坦地毯和窗帘想像成用来暖和身居囚笼的气氛。一个日益衰老的盲妇人,她只能在一个房间里苦度余生,因此,她为什么不能住一个舒适一点的房间呢?把乔治和妈两人都看成是囚犯,也许是我的过错;我自己自由自在地浪迹天涯,他们却陷于囚禁之中,我心里感到非常难过。

“奥吉,去看看他,”妈说,“别生西蒙的气了。我跟他说过,他不该那样。”

“我会去的,妈。我一找到房子安顿下来,就去。”

“你打算做什么?”她问。

“嗯——做点事。我希望做点有兴趣的事。”

“什么?你现在能过活吗,奥吉?”

“呃,我不是在这儿吗?妈,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我现在活得好好的。”

“那你为什么这样瘦呀?不过这衣服还不错——我摸出是什么料子。”

它们应该是不错的,是西亚花大价钱买的。

“奥吉,别拖得太久,早点给西蒙打个电话。他要你去见他。他让我告诉你,他一直在念叨着你。”

西蒙确实想见我。他在电话里一听到我的声音,便说,“奥吉!你在哪儿?待着别走开。我这就去接你。”

我是在我新住处附近一个公用电话亭里打的电话,这儿离我的老住处不远,也在南区。他就住在附近。没过几分钟,他就开着他的黑色凯迪拉克来了。这个漂亮的搪瓷壳轻稳地在路边停了下来,里面则像是珠宝。他招呼我上了车。“我还得马上回去,”他说,“我没穿衬衣,只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就来了。好,让我瞧瞧你。”

他嘴里虽这么说,可实际上并没怎么多看我,而是想急急忙忙赶回家去。当然,他正在开着车,可是那只消用他修过指甲的双手轻轻按在宝石似的方向盘——像是玉石做的东西——上就行了。这玩意儿几乎自己就跑得挺好。我想,他是为我俩那次因露西和咪咪的事吵架感到内疚了。我已不再为这件事生气了,而是朝前看。西蒙比以前更发福了。身上那件有栗色扣子的薄大衣敞开着,裸露出那结实的肚子。他的脸也更宽大了,显得更粗鲁、更专横。不过他的这张胖脸并不像有的人那样油光雪亮。吉米的母亲克莱恩太太的脸就很胖,几乎像张东方人的脸,油光雪亮。不过,我觉得我们俩分别了这么久之后才见面,我不能对西蒙多作批评。不管他过去干过什么,眼下在干些什么,我一见到他便又爱他了。真是情不自禁,不由自主。我希望兄弟俩重归于好。要不是他也想这样,他为什么还要急急忙忙赶来接我呢?

不过,现在他想知道我所经历的坎坷,可我不想告诉他。我去墨西哥干什么?

“我爱上了一个姑娘。”

“哦,是吗?别的呢?”

我对驯鹰的事以及我的种种失败和教训,只字未提。也许我应该说出来。反正他心里总是责备我吊儿郎当、感情脆弱,把真相告诉他又有什么损失呢?不过,某种高傲自负让我闭上了嘴。刚刚激起的手足之情竟是如此短暂。他这是在审查我——那又怎么样?随他好了。难道我不是穷困潦倒、破衣烂衫、头破血流、牙齿跌落、悲观失望,如此等等过吗?我怎么能说“哦,很好,西蒙,我挺好”呢?不能,我对他说的是,我去墨西哥是为了干一件重要的事。

后来,他开始讲起自己的情况。他把自己的买卖搞好后,把它卖给了人家,赚了很大一笔钱。由于不愿再跟麦格纳斯家的人多打交道,他就转搞其他行业,而且非常走运。他说,“我确实有点石成金的本领。我毕竟是在经济大萧条时起家的,当时大家以为一切都完了。”接着,他讲述了如何在拍卖中买到一幢旧医院大楼,他把它改装成一座公寓楼。不出六个月,他就从这座大楼赚了五万块钱。接着他又组建了一个物业管理公司,为新业主管理这座大楼。现在他在西班牙一座钴矿占有很大股份。他们把钴矿砂卖给土耳其或中东某个地区。他还在几个火车站有特许出售炸薯片的摊点。事实上,就连艾洪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做这些买卖,更别说想从中收到高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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